其实当时阿为并没有刻意去藏,她就站在那棵树的下面,但陈权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很紧张。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盯了叁天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直觉他的公文包里有钱,这叁天都在凌晨以后回家,喝得烂醉,很好下手。
    事实上陈权的直觉并没有错,如果他昨天或者前天动手,抢走那个男人手里的公文包,他可以拿到一沓一万到叁万不等的现金,是那男人刚从牌局里赢来的。
    但今天很不凑巧,男人下了牌局以后在大排档喝酒,遇到了熟人,他和熟人讲话,因为醉酒拿错了公文包,一伙熟人将要过来找他,叁个男人正在路上。
    而陈权马上就要冲出草丛,强行抢包不成立刻拿出匕首,他会在争执里杀死这个男人,并在其他人的恐慌里落荒而逃。
    毕竟他才十叁岁,常年营养不良,又瘦又小,偏偏有一股子巨力。他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因为他从极恶道里出来,手上染血,命里有债。
    阿为在他动身的瞬间也动了,他冲得快,但她比他更快,两个人撞在一起,陈权手上的刀掉到地上,一声金属脆响。
    他做贼心虚,立刻去看阿为,只见阿为少女模样,年龄看上去不大,裹着一层蓬松的羽绒服,温暖又无害。所以他不以为意,紧接着就去看那个中年男人,男人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依然晃晃悠悠往小区门口走,再走两步他就要到门卫处了,有保安在,陈权不敢动手。
    陈权当即下定决心。他重新握住了地上的刀。而阿为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力气比寻常的成年男人还要大上一些,从小到大,他仰仗这股蛮力惯了,以至于父母和爷爷过世,他凭这蛮力抢大人的钱,没有一个拽不过来的包。但他没想有到,阿为只是轻轻松松握住他的手,他却怎么也挣扎不开。眼见男人即将走到小区门口,后头跟着的熟人赶上,四个男人在他们身边讲话。
    陈权的后背全是冷汗。
    他又惊,又后怕,又觉得疲惫和饥饿,身上带着病气,凭求生的本能在做事,他知道自己失手,没有钱买东西,他得再去小区跟野猫抢吃的。恶狠狠地瞪着阿为。
    阿为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被捂得温热的桃子。
    陈权看了看她,她的眼睛一望到底,有他看不明白的很多情绪,但没有恶意,他也是太饿,无暇顾及什么别的,抢过桃子就开始吃,吃到口里一股甜腻的汁水,满手的泥都舔了干净。
    即便还是很饿,但现在陈权补充了一点点能量,又变得有力气一点了,他从阿为手里挣扎出来,捏着刀柄,满脸防备地看着她。
    “……你是谁?”
    “我是阿为。”
    “阿为?”陈权皱起眉头。
    阿为蹲了下来,仰视着陈权的时候,她看起来更加无害了,她说,“还有吃的,你要跟我走吗?”
    陈权握着刀柄加大了力道。他俯视着她,在她温柔无害的面孔里察觉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来:她为什么力气比他还大?他又不认识她,她想带他去哪里呢?
    但看着这张年轻的漂亮的脸,陈权的本能,一种救过他命的直觉,让他告诉自己,阿为没有恶意。他甚至觉得她有些眼熟。
    阿为朝他伸出手来。陈权换手握住刀,左手牵上阿为的手。莫名的,他突然就觉得有些安心。
    他跟着她站了起来。南方的冬天,风一吹冷得刺骨,他穿着薄薄的单衣,一边抖一边走,额头发热,脸上红扑扑的。阿为把他抱了起来。
    陈权被这个动作吓到,他奋力挣扎,几下拔了刀贴在阿为脸上,但这个女人毫无惧色,即便真的见了血,她依然一脸淡然,把他搂到她的羽绒服里面。陈权怔怔地收起刀来。
    他觉得她没有恶意,这是一个原因,更要紧的,他觉得她的怀里好温暖,他实在是太冷了,才进来一瞬,就感觉无法离开,他需要这样的温暖,所以陈权抱住了阿为的脖子。
    他们共穿一件羽绒服,陈权把脸贴到她被划破的皮肤上,贴到一脸的湿。
    他想说声对不起,或者你疼不疼,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依然握着刀柄,握得很紧。他说,“你要带我去哪里?”声音恶狠狠的。
    阿为说:“吃饭。”陈权没有讲话了。
    他抿着薄薄的嘴唇,皱眉观察眼前的环境,她带他往前走,穿过小区的边上的长街走到大路上,很快走到商圈里面,沿街开了一家沙县小吃,香味传了出来,陈权的肚子在叫。
    他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但只有一点而已,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她把他放下,打开羽绒服让他坐在空调底下,跟店员点菜。他听她点了拌面、蒸饺、云吞、豆浆,下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那个背影站在窗口前面,店员说了声“十七块六”,她从口袋里掏,掏出了一迭不少的绿色纸币,她一块钱一块钱地数,最后差了几张,把钱拍在柜台,跟店员说了句什么,店员应了,转头去弄蒸笼,盛了一盘饺子出来。
    阿为把饺子端到陈权面前,她说,“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陈权张开手,他想拉住她,他不想让她走,但他没有拉她。他抱着那盘饺子,也没低头,紧紧盯着她看,就这么用手抓着吃。
    阿为揉了揉他脑袋,很轻地笑了一下,陈权皱眉,移开,看到她转过身,出了餐厅,她站到餐厅外面。
    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尤克里里,蹲在街边弹琴,面前放了从沙县小吃拿出来的纸碗。她其实没出太远,陈权坐在店里,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到她的身影,她一边弹一边唱,有风吹了过来,纸碗轻轻起飞,她早就知道似的,用脚踩住了。
    渐渐有人围了过来。陈权的视线被人群遮挡,他看不到她,眉头皱得很厉害,他有想要出去找她,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细想,蒸包上来,陈权坐下来继续吃。
    他喝了口豆浆,把吃到口里的面团生生咽下,肚子稍微饱了一点,开始细细地嚼,吃出了一点肉味。他又吃了两个,把剩下的包子装到裤子口袋里,起身要往外面走,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去找阿为,还是要离开这里回到暂居的天桥底下睡觉,他还在想,就看到阿为回来了,手里托着那个碗,已经装有一小半的钱。
    阿为看他走出来,问他“吃饱了吗”,陈权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坐回椅子。
    阿为补了剩下的钱,又要了两份蒸包打包,她坐到陈权对面。陈权低头吃馄饨,吃完,连汤都喝到肚子里,慢慢抬起头看她,“你不吃吗?”
    阿为说“我吃过了”。
    打包的蒸包上来,阿为站起身又要抱他,他看到她脸上凝成血块的血迹,抿了抿唇,任她抱在怀里。
    他又一次进到她的羽绒服里面,闻到她身上一股很淡的水果味道,而他很久没有洗澡,身上酸臭,还有肉包子的油味,陈权木着一张脸,不太自然地动了动,阿为托着他屁股移了一下,把唇扫过他额头,问他“怎么了?”陈权没有说话。
    他没有环她的脖子,靠着她的胸前,眼神往外看,默不作声。阿为没有继续问,自顾自在说话,她说,“怕你没吃饱又给你打包了两笼,嗯,先带你去医院看一下,然后我们再看以后住在哪里……”
    陈权想,原来她那两笼包子是买给他的。她知道他病了,她想带他去医院。
    陈权又想,她说她要和他住在一起。他转过脸看她。
    阿为明明注视前方,却像看到了他的目光一样,把下巴下移,贴到他的额头,“嗯?”
    她见他没有讲话,继续自言自语:“你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了。嗯,还要给你买衣服,啊,这样一想确实要找个工作了……”
    陈权抿着嘴唇。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一个一个在脑袋里滚过,他把衣服捏得快破了,渐渐松开手。
    他一句也没有问。
    所以阿为又说,说他回学校上学,说他留了一级关系不大,说她学费要在哪里赚,还说他们可以住在学校旁边。
    陈权把头贴在阿为胸前,慢慢垂下眼睛。
    他大概是真的病了,从来没有这么虚弱的一刻,可以安心地躺下。陈权听到她说——
    “陈权,我们回家。”
    是真的吗?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陈权想。
    睫毛轻颤,他一点一点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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