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廿三,秋日,皇家狩猎场。
    世家子弟们狩猎归来,有的持着各色旗帜挥舞,有的背后挽着弓箭,陛下正与林谢两家的长辈们闲谈,忽然发觉女儿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他顺着目光看了过去,疾驰飞奔而来的是林家的公子,蓦地问了句:“林熙,你家二公子,今年多大岁数了?”
    林熙想了想,林曜是他的嫡次子,本身也无心参与朝堂之事,况且家中嫡长子已经入朝,林曜若成了当朝驸马,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对嘉宜公主的宠爱,他们都看在眼里,必然不会委屈这个女儿。
    于是心中了然,笑着说:“回陛下,比嘉宜公主略大一点儿。”
    谢非听完这话,抬眼看了看坐在陛下左侧的嘉宜公主,除了这傻姑娘之外,其他人只怕都明白了陛下是替她问的。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在旁人看来,甚至陛下都以为她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家二公子,但只有谢非心中清楚,嘉宜公主是刻意在躲避与自己产生目光接触。
    自打上祀节以来,她就一直在回避与自己的接触,原本与太子一起在东宫听他授课,也不再出现,路上瞧见了,能躲就躲,躲不了的,低着头客气又疏离地唤一声“谢太傅”。
    就连两人一同养在御花园中的小猫儿,也不再亲自前去投食,这回临行之前,谢非途径御花园,高稚远远瞧见他,竟然硬是绕着湖走了一大圈,就为了躲他。
    他大抵也知道,多半是因为他拒了婚事的缘故,然而明明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多说的,但这小半年来,谢非的心头时常感觉空落落的,只得摸着小猫儿的肚皮,幽怨地叹了句:“你娘不愿管你了,现在只剩爹了。”
    小猫儿听了这话也不乐意了,咕噜一翻身,跑远了。
    气得谢非甩袖而去,人没良心,猫也没良心,从前千般万般好竟能说忘就忘!
    “看起来今日狩猎收获颇丰,朕倒是想起三十年前,咱们几人猎场射箭比试的往事来。”陛下提及少年时光,眼中亦是生辉,“对了,那回是谁胜出了?”
    谢霖捋了捋须:“记着没错应该是桓丞吧。”
    陛下恍然:“对,桓丞最擅长骑射,可惜他这会儿北上了,不然还可以一睹其射箭英姿。”
    “今日世家子弟齐聚,不如让小辈们赛一赛,如何?”
    陛下提议了之后,几个世家的长辈也都点头称好,小辈们平日里学习君子六艺,不就是等着这样的时候能够一展才华吗?
    四姓世家的适婚小郎君都被钦点了出来,陛下拍了拍女儿的手:“嘉宜,今日你来做这判官,一会儿瞧一瞧,是哪家的小郎君能够锦屏射雀。”
    正待嘉宜公主起身之际,一旁坐着的谢非也忽然起身:“谢家只有我一个郎君,今日昀便来与弟弟们切磋一番吧。”
    平日里谢非总是不参合这些出风头的事儿,但这几日为了谢非生母的事情,父子二人正闹得厉害,谢霖冷着脸:“什么叫谢家就你一个,我不是男人吗?”
    谢非讥笑:“父亲也想上场?那不得问问母亲同不同意?”
    谢霖被他说得恼了,直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先行回去休息,竟然就这么走了。
    其他几个不明就里的人彼此看了一眼,又不知这老头搞什么。
    射了几轮,谁也不敌谢非,尽数败下阵来,他拔得头筹,林家二公子位列第二。
    原本想趁机撮合女儿和林家二公子的皇帝,这下也没机会开口了,心中腹诽,这个谢成昀,拒了婚事不说,反而还要阻挠公主的姻缘,莫不是真的来克嘉宜的?
    比试完了之后,大家伙都散去了,高稚只觉得心头有些烦闷,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独自一人去林中转转。
    走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不妙,四周古树森森,所有的路看起来都一样。
    而且身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该不会是什么野兽吧?
    高稚心中害怕,竟越走越快,她不敢回头去看,额头上也渗出了薄汗,偏偏越急越要出状况,她一脚踩住了自己的裙摆,整个人直直地朝地上摔去。
    额头磕在了树桩上,痛得她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那一瞬间,心中所有的委屈尽数爆发了出来,她一拳捶在地上,落叶吱呀吱呀地响。
    该死的谢非,都怪他!
    “公主,跑那么快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非蹲下在她身边,伸手去扶她的肩膀。
    “不要你管——”高稚红着眼不愿抬头,没想到自己这样落魄又狼狈的模样居然会被谢非看见,如果他再看到自己流过泪的脸,说不定心中怎么不屑。
    被他拒婚之后不敢面对他的公主,只能偷偷跑出来散心,谁知道还迷了路,摔了跟头。
    高稚越想越觉得羞愤!
    恨自己不争气,襄王无心,她却偏偏总要想着他。
    谢非却不知道她心中这么多弯弯绕绕,脸色一沉:“那要谁管?林曜么?”
    高稚没想到他居然也提到了林家二公子,方才父皇说锦屏射雀的时候,她的脸红得几乎都要滴出血来,那都不是暗示了,已经明牌了。
    原来在谢非的心中,也将她与林曜看成了一对,开起了这样的玩笑。
    竟然就这么急着与她撇清关系吗?高稚心头一酸,又滚出几滴泪来。
    她撑着地面,勉强爬了起来,瞪着谢非道:“不用!本宫自己能回去!”
    谢非见她额头一角通红一片,头发上还粘着几片枯叶,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伸手就要替她摘去叶片,然而高稚偏着头一躲。
    他扶住了她的肩头,稍稍用了些力气禁锢住她:“别动。”
    语气与平日里的凌冽不同,反而带着一丝温柔的妥协:“头上沾了叶片,簪子也歪了,公主若要这样回去,他们还不知道我把你怎么了。”
    高稚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替她整理好了仪表,谢非转过身,微微屈膝,侧着脸说道:“上来,背你回去。”
    高稚扭捏又倔强,一再表示可以自己走回去,然而谢非的态度却也强势:“公主是选择让臣背你回去,还是抱着你回去?”
    最终,高稚只得屈服,闷闷地趴在了他的背后。
    谢太傅看着清瘦,却没想到后背竟然是这样的宽厚温暖,他的脚步稳健,踩得落叶吱嘎作响,在这样温柔的摇晃之下,公主伏在他的背后,竟沉沉地睡去了。
    ……
    许多年后,高稚问起谢非,二人第一次亲吻可是在麓山那一夜?
    谢非只是笑笑,却不说话。
    这是他对她保留的最后一个秘密。
    庆元廿三,秋日,皇家狩猎场,谢非将沉睡着的公主放在床榻上之后,凝视了她的睡颜很久很久,临别前在她唇上印下浅浅一吻。
    彼时他心中绝望,只觉得这一吻是自己无人可说的情话,无处可安置的情意。
    “嘉宜,愿你觅得如意郎君,一生长伴左右,恩爱不疑。”
    但幸好,这个人,最终是他。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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