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茵坐在马车里,看窗外苍翠的山色。
    这半年多来走过的地方,远比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所经历的更多。
    她一点都不怕跟随他们来西蜀,只是有点舍不得阿珩,怕小家伙哭闹,特地在天亮之前出发,离开了太守府。
    杨夫人答应她,一定照顾好阿珩。
    她正支颐想着阿珩,马车外面的发出一阵声响,继而听到程改之高亢的说话声。
    崔茵正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手刚刚拂开车帘的一角,就被人制止,按了回去。
    指尖相触,微微有些粗粝,她知道那是萧绪桓,见他不愿意让自己向外看,便在车里等着,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路边。
    天边起了风,萧绪桓推开车门走进来时,崔茵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郎君,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等他坐在自己旁边,崔茵便看见他衣服上沾了血,她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萧绪桓笑了笑,将她焦急的神色尽收眼底,等她的手碰到自己腰侧时,稍微一用力,将人抱了个满怀。
    “我没事,方才程改之他们抓住了一个探子,这血是探子身上的。”
    那探子身上中了箭,他不想让崔茵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那年在江州,流民作乱,她便是因为见到杀戮的场景,大病了一场。
    崔茵松了一口气,轻轻回抱住他。
    她皱了皱眉,想起萧绪桓这次只带了百十人,其余的兵力不知道安排到了哪里。
    她猜大军应该是悄悄朝蜀郡前进了,萧绪桓带着这么一点人去蜀郡,刘泰若是敢对他动手,大军立刻会攻打西蜀。
    萧绪桓松开她,大概是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怕熏到她。
    “夫人熟读经史,可有读过兵书?”
    崔茵微微有些脸红,她从小与崔家族中的姊妹们在家学读书,阿爹又是那样文绉绉的人,不曾学过什么兵法。
    “没有,”她摇摇头,想不明白,“不是刘泰他们要请你去蜀郡的吗,怎么还会派探子来?”
    萧绪桓盯着衣角沾染的那一丝血迹,无声笑了笑,眸光微寒,“不一定是刘泰派来的。”
    ……
    程改之抓到的探子,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一行人继续赶路,此次并非行军,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又因为大司马夫人一道上路,事事以她为先。直到天黑,在一条小溪边的平坦处扎营歇下。
    崔茵没有带春草来,她和郑嬷嬷一起留在荆州太守府照顾阿珩,身边这次跟随着的婢女,是萧绪桓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个女护卫,名唤阿英,崔茵邀她一起进营帐里来休息,阿英摇了摇头,坚持要在外面守着。
    “外面蚊虫多,等郎君回来,你再出去也不迟。”
    无论崔茵怎么劝她,阿英都只是拒绝。
    她笑了笑,“那好吧,你陪我去溪水边一趟。”
    溪边长着半人高的苇草丛,阿英怕这里有蛇,先过去探了探,才让崔茵过去。
    溪水水流平静,夜幕下的河岸边,清风曳曳,苇草轻摇,崔茵蹲在水边,认真洗一方帕子。
    不远处值守的侍卫正在生火,月下水波粼粼,偶有几声蛙鸣。
    萧绪桓交代好了手下之人,正要来寻她,见营帐里空无一人,便寻到了水边,见她纤细的背影在苇草掩映下,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鹅颈,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笑着转过头来。
    她刚要开口喊他,却见萧绪桓眸光一暗,腰间的长剑出鞘,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赶了过来。
    崔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边蹭的一下划过一阵金属声,一截断箭被阿英击飞。
    萧绪桓一把将她揽起,带到了身后。
    崔茵才回头看见,对面黑黢黢的草丛里闪着几道银光,一群黑衣人持着刀剑,纷纷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阿英!带夫人回去。”
    营帐那边,众人也都听见了声响,程改之带着人冲了过来。
    对岸十几个黑衣人没有再跨过溪水,而是反方向跑去。
    萧绪桓带人追了上去,程改之则让剩下的一部分人守着营帐,自己另带了几个人,去周围检查是否还有别的偷袭者。
    阿英护在崔茵身边,寸步不离。
    见她眉头紧锁,似是被吓到了,不禁有些自责。
    “夫人,都怪我,不该带您去水边的。”
    崔茵摇了摇头,“你方才救了我,怎能怪你?”
    她只是看到那截断箭,有些心有余悸,那种金属发出的风鸣声,实在是令她记忆深刻,白日里闻到的那股血腥味也重新涌进了脑海中。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混混沌沌,有些剧痛。
    “夫人若是累了,就先睡吧。”
    崔茵扶额,一阵天旋地转,一面还牵挂着萧绪桓去追那些刺客,一面忽然觉得这种头晕的感觉很是熟悉。
    就像是很久不曾做的噩梦中,那种陷入梦境的无力。
    自从逃出李承璟的掌控之后,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噩梦了,那种前世的宿命感曾经压抑的她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个画面,永远停在了一个陌生人闯进门来,自己不曾看清那人的脸,就已经没了气息。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那个像是前世的噩梦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似乎是因为当年在江州遇到叛乱留下了心理阴影,听见那阵箭声,才激起了内心的不安。
    崔茵模模糊糊听到阿英劝自己先睡一觉休息的声音,但自己内心怕极了再次陷入梦境,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皮却越来越沉,怎么也睁不开。
    梦里又是熟悉的潮水声,却不是自己被李承璟囚困在江心所听到的声响,而是从豫章回建康时,水路的船上,每日都能听到的水声。
    她看到那个自己被李承璟接到了建康的别院中,却很是欣喜,原本也有困惑,却被李承璟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过去。
    李承璟以阿珩作为要挟,要求她留在别院,无名无份。
    梦中的自己从崔家的下人口中知道了实情,与李承璟大吵一架,大病一场,因此没有了钟山那段经过。
    她割舍不下阿珩,却又不愿意和李承璟虚与委蛇,试图想要借崔大夫人之手逃离,依然是失败了。
    李承璟将她寻回,送到了江心的小洲之上囚禁了起来。
    ……原本零星模糊的片段,第一次被串联起来入梦。崔茵第一次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故事。
    直到最后一个画面,她看清了那个突兀地闯了进来,满怀愧疚对自己说对不起之人的模样。
    ……
    “茵茵。”
    崔茵倏忽睁开眼,被眼前的光亮恍了眼睛,重新再慢慢睁开,心跳咚咚,手心冰凉。
    萧绪桓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做噩梦了,是今夜被吓到了?”
    她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自己身在营帐之中,方才睡了过去,做了噩梦。
    眼前的男子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沾着草屑,长剑被搁在一旁。
    崔茵看着他,眼眶酸涩,整个人微微颤抖,声音喑哑,“桓郎……”
    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绪桓只当她是被吓到了,将这一具微微颤抖落泪的娇躯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安慰道:“无事了,别怕。”
    崔茵紧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落泪纷纷。
    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在梦里,看到那个在自己死后说对不起的人,竟是萧绪桓。
    作者有话说:
    呜呜对不起又迟到了
    第61章
    崔茵一时分辨不清, 究竟那梦中所见为真,还是因为如今身边人是他, 故而潜意识里将他视作救赎, 才臆想出来梦中的那个场景。
    大梁崇尚佛道,她没有细辨过那些经义道法,轮回因果, 只当是祈福求运的普通寄托,但每每梦见这个古怪而真切的梦境,她都忍不住怀疑, 难道世上真的有重生一世之说。
    萧绪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记得她当年在江州受惊不小,怕她被今晚的事情吓到,不住地轻声安慰, 轻拍着她的背,温柔无比。
    “茵茵, 无事了。”
    崔茵慢慢从他肩头抬起脸来, 长睫上挂着泪珠,垂眸看了一眼,见他衣襟都被自己的眼泪打湿了,伸出手指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她不敢看萧绪桓的眼睛,想着就让他误会自己是因为害怕才哭罢了。
    一个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的梦, 如何同他开口?更何况前世轮回这样的怪力乱神之说, 他也不一定会相信。
    在去钟山之前, 她与萧绪桓素未谋面,怎么可能会认识?那梦里自己不曾有这一段交集, 被李承璟困在江心小州之上, 更不可能与他见过, 说不定只是自己思绪混乱罢了。
    “郎君,方才那些人呢?可曾抓到了?”
    萧绪桓见她虽止住了哭,眼尾还是红红的,怯怯地抬眸看着自己,有些后悔真的带她出来了。
    “抓到了,”他将话题带过,将人抱起来放到褥衾上坐着,“别担心,外面有人值守,今夜不会再有意外了。”
    崔茵摇摇头,“我不怕,郎君,他们人呢,和今天白天遇到的探子可是一伙儿的?”
    “不怕?”他笑了笑,“不怕茵茵方才哭什么。”
    崔茵微微心虚,抱住他的手臂,有些撒娇的意味,“真的不怕了,有桓郎护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郎君,你快和我说嘛……”
    娇声软语,哪怕觉得她只是随口一说,也让人心一软。
    萧绪桓正想开口同她解释,帐外,传来程改之的呼唤声。
    崔茵也听到了,立刻松开了他的手,不扰他忙正事。
    萧绪桓道:“你若还怕,叫阿英进来陪你,程改之寻我有事,一会儿便回来。”
    崔茵点了点头,知道他先前一回来就来看望自己,此时程改之来寻,一定是为了抓住的刺客的事,忙点头,“你去吧。”
    但等他离开后,听见帐外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了,崔茵起身穿好鞋子,悄悄跟了上去。
    阿英看见她出来,忙阻拦,“夫人,您别过去了,”她很是为难,焦急道:“那边在处置抓到的刺客,恐怕会吓到您,夫人,回去吧。”
    崔茵拉着她的手,“你陪我过去,悄悄看一眼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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