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谁都知道,陛下不喜太子。女孩哼了一声,“我让你们告状!”就扑了上去,抓了对方两把扭身就往养心殿跑:“我才要告诉陛下,你们欺负我!”先还得意洋洋的两人立即慌神,拦住她:“你少胡说!”女孩指着他们手上的抓痕:“你们不欺负我,我能跟你们打在一起!咱们都是告状鬼,就看谁会告状!”
    海棠树下女孩抱着他的手吹气,还不时停下来问:“太子哥哥,疼不疼的?”“二皇子最爱使阴招,下次你可离他远一些!德妃娘娘说了,他们都是坏人,都想害你!”
    女孩的眼睛乌溜溜的黑,那么澄澈干净。
    “太子哥哥,疼你就哭啊?你不会哭,那我替你哭。”说着,滚烫的泪就低落他的手背上。
    抓住她,一定要紧紧抓住她!她是他血腥阴暗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干净。
    可是突然天就暗了下来,他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孩跪在寿康宫前,女孩撩起裙摆跪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痛不可遏,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了。可徐士行却看到梦中的自己明明负在身后的手都攥出了血,他捏碎了手中的青玉扳指,但他的脸却那样冷漠,就那样漠然看着女孩跪在寿康宫前。
    他梦到了着甲的自己,三军在前,帝王亲征,王旗猎猎。但是,她没有来。他想,没关系,待他回来,再也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徐士行看到年轻的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王师大胜而归,沿途各州郡都倾城出动,可他避开所有接驾仪式,只想尽快回京!却在中途收到来自京城的信,黑漆漆的三个字他却好像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懂,他似乎很困惑,这到底写的什么呀。
    徐士行看着年轻的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笑着向前,想着大概是胜利冲昏了头脑,连信都看不明白了。徐士行低头,看到信纸上只有三个字:
    皇后,薨。
    那一刻,胸膛中有什么骤然被撕裂。
    徐士行骤然从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眼前是昏暗的灯烛,杏黄色床帐,这是帝王内寝。旁边乏透了的吉祥抱着拂尘垂着头刚刚打了一个盹,陛下一动,他立即清醒。就见陛下愣愣坐在龙床上,两手死死抓着明黄色寝褥,几乎要抓破了,额际是豆大的汗水。
    吉祥忙上前伺候陛下擦洗换衣,陛下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陛下,太医们都在候着呢,奴才去叫?”
    陛下却好像没听见,只问他:“皇后呢?”
    吉祥心里咯噔一声,陛下这是还糊涂着.....陛下哪里来的皇后,为这个有几年前朝吵得是天翻地覆。他小心翼翼叫道:“陛下?”
    就见怔怔的陛下猛然回神了:“郡主呢?”
    吉祥立即回:“郡主身子倒是康健,也起了烧,喝了药就退了。这会儿已经是戌时,必然是睡了的。”回话是一如既往的语气,但吉祥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陛下不止想要郡主,是真的欲要郡主为后。
    “你让人——,你亲自去看看,郡主是否无恙——还是朕亲自去”,徐士行说着就起身下床,却骤然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
    吉祥忙道:“奴才亲自去,陛下尽管放心,陛下保重龙体,才能早些见到郡主。”
    “朕不放心——”陛下的声音显得渺远。
    吉祥只得换了话来劝:“陛下自己还没好呢,郡主身子又娇贵,再过了病气,郡主又怕吃药——”
    果然这样一说,陛下就改了主意,让他速去。
    吉祥出了养心殿才长长出了口气,陛下一时间改了三次主意,这对于乾纲独断的陛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有那句闻之惊心的“皇后”,只怕这前朝后宫又要再起波澜。
    哪知道这个时辰,居然还能看到持着灯笼同样往海棠宫去的人。打头一人,却正是柳嬷嬷。吉祥一愣,笑嘻嘻往前:“这么晚了,眼看快人定时分了,嬷嬷怎还出来了?”
    柳嬷嬷一看是吉祥,心里也觉不好,也是笑道:“你这猴精,怎么也出来了?陛下这是醒过来了,也不见人去寿康宫报。”
    “陛下不是怕扰着太后老人家安眠嘛,特特吩咐明日再回。”
    两人说着话却都是朝海棠宫去的,吉祥既已确定陛下心意,就不能不多问一句“太后娘娘这是有什么旨意,怎么劳动柳嬷嬷漏夜亲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棠宫外,柳嬷嬷让人上前叩门,这才转头对吉祥道:“郡主竟因一己之身,纵兴忘情致陛下落水,此乃祸国妖姬之兆,太后主后宫,断然容不下这等祸水行径。只是公公也知道,坤仪郡主架子大,寿康宫已经是两宣旨意,让郡主跪陈己罪,但海棠宫居然拒不接旨,老奴只好亲自带着太后懿旨来了。”说着,柳嬷嬷轻蔑地看着这世间最是富贵荣华的海棠宫,“饶是郡主再了不得,也大不过咱们寿康宫,大不过国法家规!”
    话只听到一半吉祥就已经心惊,什么“祸国”“祸水”,连“妖姬”“媚上”都出来了,最后竟然定性到“国法家规”。这,皇宫女子都是为了服侍陛下存在的,但祖宗有训,无论妃嫔宫人,决不能让帝王纵情伤身,一旦有违,后宫之主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有权处置。轻则罚,重则处死。
    他倒不担心郡主受罚,如今大胤谁人不知王朝福星,两代战神一为其父一为其夫,先帝亲加封辅国,亲赐封号坤仪的郡主,这是谁也难动的。只是寿康宫这样大的动静,竟然连夜三宣懿旨,所图自然不是真的能罚到郡主,而是闹大动静,一个顶着“祸国媚上”的女子,怎堪为后,更不要说郡主还是二嫁之身,封后之路本就艰难。
    吉祥上前拦阻,强笑道:“嬷嬷不妨等等,陛下差奴才前来给郡主问安的。”无论如何,不能落实了三宣懿旨的事实。
    柳嬷嬷皮笑肉不笑:“公公可要想清楚,这是欲拿陛下压老奴?”话是这样说,可背后意思是问吉祥这是拿陛下压太后。
    吉祥语塞,陛下纯孝,自然不能。
    眼看着寿康宫人叩不开海棠宫门,柳嬷嬷就要直接对着宫门三宣懿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夜深了,嬷嬷该回去伺候太后安寝了。”
    聚拢在海棠宫前的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下午还高烧不醒的陛下,此时竟然出现在海棠宫外。
    身体先于意识,众人呼啦跪倒一片。
    秋冬相交的黑沉沉的夜里,石板地面一片刺骨冰凉,但是跪在那里的宫人们只觉心中更寒。帝王越是一言不发,寿康宫人越是胆寒。
    陛下面色苍白,连唇都是白的,整个人都透着虚弱,玄色披风被夜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看跪在地下的一众人,只是定定看着海棠宫门,眼眸漆黑莫测。
    陛下始终缄默,甚至也不吩咐人上前叩门。就在众人以为莫不是要这么一直跪下去的时候,陛下才开口道:“嬷嬷回去告诉母后,朕主意已定。”
    柳嬷嬷不敢抬头,却也不知陛下到底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觉心慌,知道必然是会触怒太后的主意。
    就听建曌帝一字一句坚定道:
    “朕,欲以坤仪郡主为后。”
    柳嬷嬷紧绷的脸一下子整个都被错愕和惶恐击垮,这是太后最不愿看到的事儿!陛下竟然——,她爬跪向前凄声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陛下!”
    其他人都把额头老老实实抵在地面上,这是寿康宫与陛下交锋,他们可不敢有任何动静,这样时候任何声响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成为被波及的渣子。
    陛下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三思?告诉母后,朕已经思了半生了。”说着提高了声音:“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人,朕给你尊重,但嬷嬷再多言,朕——必会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明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偏偏落在众人耳中如雷轰电掣。
    柳嬷嬷一下子瘫倒在地,惊恐让她整个人都抖得扶不起来。
    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这不是当年那个闷声不吭的小殿下了,这是执掌大胤江山近十年的建曌帝!帝王一怒,别说他们这等人,只怕就是太后,也不似当年,能弹压住的。
    “还不去?你等要惹太后动怒,朕必会挨个治罪。”帝王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寿康宫人伏地叩头,搀着依然瘫软的柳嬷嬷回寿康宫了。
    只剩下养心殿的宫人陪着陛下在寒风中站着。
    “陛下?”吉祥不得不开口,陛下毕竟是龙体才有好转,可不能再有差池。
    徐士行握住披风一侧的手攥紧道:
    “叩门。”
    第99章
    海棠宫紧闭的门开了, 对方看到陛下似乎也同样惊疑。
    此时所有宫人都立在廊下院中,屋子里只有两位主子。寒风吹过,但所有人都不敢轻动。他们都敏感意识到, 今晚两位主子说的话必然十分要紧。
    吉祥悄咪咪往昂头看着冷月的如意身边凑了凑, 舔着脸叫了声:“如意哥哥。”如意还没反应, 先把旁边的步步恶心到了,吉祥跟他一样也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怎么还能做出这副姿态喊哥,他二十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这么干了。吉祥没好气瞥了步步一眼,他懂什么,以后他们就是一块儿办差伺候帝后的了, 现在还不赶紧交流感情,以后万一有了摩擦多不好。
    室内窗子都闭着, 满室暖香, 掺着淡淡的药味儿。
    谢嘉仪早在知道陛下来的时候, 就已经被陈嬷嬷扶到窗边榻上靠着迎枕坐了, 身上搭着一床青底绣白海棠的锦被, 头发来不及梳起来,被嬷嬷挽起松松笼在一侧, 脸色虽比平时苍白些, 瞧着倒也还好, 至少唇色虽白了些,只像褪了色的芍药, 红色淡了些, 倒不像徐士行整个发白。
    她白皙的手指抠弄着窗棂上的雕花, 一下又一下。
    徐士行坐在长榻前的檀木桌前, 手无意识转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最初看到她的安定过后, 梦中看到那三个字的剧痛漫上来又被他一点点压下去。
    梦终究是梦,她怎么会死。就好像,她从来不是自己的皇后一样,她也不会死。
    此时烛光暖香,木桌长榻,雕花窗棂,都在,她也在。
    就在他身边。
    只是这样和她坐着,徐士行就觉得困住自己的一切都散了,鼻间的血腥、走不出的阴暗、无止境的头痛,都没有了。这一刻夜寂静,他整个人也都重新安稳静了下来。
    梦境虚无,可梦境让人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法独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如果没有她,他为什么要永远承受走不出的黑暗与血腥,永远面对没完没了的折子,一切前行都没了意义。
    她得看着他。
    所有的坚持和挣扎,才值得。
    徐士行按住了手中的茶盏,望向始终看着窗棂的谢嘉仪,叫她的名字,看到对方转头看向自己,徐士行的心就是不由自主地一跳,他在她的目光中轻声说:
    “昭昭,我三十岁了。”曾经他们相约携手一生,可是转眼间半生已经过去了。
    谢嘉仪看着眼前这个人,熟悉陌生,她轻轻点头,“是啊,你三十岁了。”而她也不是十六岁。那一心一意爱慕着的十六岁,与之决裂的二十岁,殒命的二十二岁,都已经如此遥远了。中间隔着前世今生,隔着半个大胤,隔着一个她永远也不舍得忘记的人。
    她明明只有二十八岁,可她却觉得自己苍老了。好像跋涉了几生几世,走到最后,却还是要跟这个人相对。
    今生她拥有了很多很多,可她最想要的却早已经失去了。
    好在,她还有承霁。
    她听到徐士行的声音,他说:
    “我想要你,你可以想想,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徐士行想到那个白生生包子一样的孩子,轻笑了声,带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我这里,总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谢嘉仪愣愣看着他,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吗?
    她的声音依然是旧日娇软,只是说话的这个人早已变了旧日心肠:
    “我想要后位,陛下只能有我一个。”受不住共夫的恶心。
    徐士行笑,点头,“还有呢?”
    谢嘉仪也轻轻笑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留在最后说。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的笑容,明明还是像海棠花一样明艳,可总让他疑心一不小心就会谢了,看得他的心都缩紧,他在等着她后面的话。
    “陛下当视承霁为继子,如陛下无子,他将为嗣子。”
    徐士行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乌溜溜的,澄澈干净。岁月明明带来那么多东西,也带走了那么多,她的眼睛怎么还是这么干净漂亮。只是,她让人痛起来,从来都不手软。
    徐士行点头,“好。”陆辰安为皇室血脉,闵怀太子之子。如果不是一场灭门屠杀,这天下都是他们的。帝王过继嗣子,他的儿子当然最有资格。
    谢嘉仪还以为徐士行会愤怒,至少会考虑很久,却没想到他就这样点头说好。她可以骗他,但她前生最痛,不就是被人骗了吗?
    她凝视着徐士行,缓缓道:“陛下,我只会要承霁一个孩子。”你这次若能守信,她的承霁必将成为帝王嗣子。
    明白她话中意思后,徐士行的心几乎是瞬间痉挛,他的手死死握紧掌心杯盏,艰难笑道:“我们的时间还长,有些话不要说的太早。昭昭,好不好?”
    谢嘉仪想先继子,再谋嗣子。这天下太平来之不易,能礼,她亦绝不想兵。
    徐士行苦涩想,半生已经过去,他们还有半生。自己一直一直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一定也想要一个跟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儿——,不知为什么只是想到他们的孩子,他的心就揪痛难忍。
    他慢慢松开了握着青瓷茶盏的手,缓缓起身来到谢嘉仪身边。
    十多年后,再次轻拥这人入怀。
    几乎是把谢嘉仪轻轻抱入怀中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海棠花开。海棠树中那个红衣少女,一脸明媚笑容,娇声喊道:“太子哥哥,我要跳下去了,你可要接住!”然后像一阵风一样落入他的怀里,笑得那样快活。
    她笑着仰头问:“太子哥哥,你会一直接住我吗?”
    他点头,他总是会接住她的。
    “那我要去更高的地方,你可要接住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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