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梁,把我送到阿兄所在的画舫上。”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来青禹湖畔,观察画舫上的小厮都穿着何种装束,沈棠今儿个和绿芜换上的,正是那端茶送水不惹眼的小厮打扮。
    沈棠的那张脸也同余梁一般涂涂抹抹,本来出众的眉眼变得平淡起来,与衣裳极为相称。
    “姑娘,我与您一块儿去!”绿芜急忙道。
    站在船沿的沈棠回头,“你留在船上,等下准备接应我。”
    绿芜怎么放得下心来,“姑娘,您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帮不了大公子啊!”
    沈棠莞尔一笑,“谁说我是去帮他打架的?余梁,快,就是现在!”
    小船此刻与画舫严密紧靠,余梁挑起船桨搁在对面的画舫上,将沈棠送到了画舫上。
    眼看着沈棠动作灵巧翻过栏杆往内走去,余梁眼中星芒微闪。
    他一直以为姑娘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可看姑娘身姿翩跹飘然,倒是有些意外。
    当然,这些念头,余梁只是一闪而过,沈棠走后,他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画舫,一旦沈淮或者姑娘遇到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营救。
    沈棠踏上沈淮所在的画舫,悄无声息的混入人群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她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便见对面的傅嗣成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往死里揍!今儿个谁揍得这个蠢货满地找牙,小爷就赏谁!”
    圆脸少年把酒杯往地上一扔,喝道:“早就该这么干了,老子早就看沈淮这小子不顺眼了!”
    几人立时跳过去,把沈淮围在中间,抡起拳头朝他身上打过去。
    更有几人醉醺醺的想去拉李小婉,范程君护在她身前,拦住不轨之人。
    那打头阵的纨绔本就喝多了虚软无力,被沈淮轻易制住胳膊摔了出去,噗通一声跌落在地,痛的嗷嗷直叫。
    可一人倒了,还有其他人不知死活地围了过来。
    几个小倌见到这种情景立刻低头弯腰逃离大堂,唯恐惹上大麻烦。
    贵公子们之间的打架他们可不敢掺和,就连旁观都没必要,免得惹祸上身。
    沈棠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里,无论是正在打架的少年还是匆匆退走的小厮皆无人注意到她。
    这种情况下,她反而能把一切瞧得更清楚。
    前世的这一晚,大哥就是这样被围殴,然后反击打伤了傅嗣成,最后在诏狱落得惨死的下场。
    是定国公府推波助澜,还是宣平侯府以权谋私?
    杯盘碎落一地,画舫上酒气熏天。
    兄长这一方的两名少年也奔了出来,加入战局,二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傅嗣成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
    沈淮抄起椅子,就要往傅嗣成身上砸去。
    “沈淮!”
    沈淮愣在当场,嗯?他好像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沈兄!你愣着干什么?砸啊!”
    沈棠冷冷看着兄长的这群狐朋狗友,看他们是如何撺掇他行糊涂之事,又是在出事后如何置身事外。
    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沈棠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油往地上一洒,再把角落中堆着的酒坛挥落,油与酒混在一起,只消片刻,便燃起熊熊大火。
    “走、走水啦!”
    只是一瞬,众人便发现这处的异常,然而已经为时已晚,沈棠早就把蜡烛丢到了地上。
    火星沾上油与酒,愈烧愈烈。
    画舫本就是木质结构,再加上帷幔轻纱,打斗时散落在地的酒水,几乎是瞬间,他们所站之处就被火舌吞噬了。
    火海中一片混乱,沈淮茫然四顾,忽然觉得屁股被人踹上一脚,整个人直直从画舫跌落。
    这个时候那些纨绔没了打架时的镇定,脸上惊慌难掩,声嘶力竭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沈棠一脚将沈淮踹下去,又对着画舫上惊慌失措的几人看了看,纵身跃入水中。
    傅嗣成原先坐着的那艘画舫,早在沈淮这艘起火时便已远离,几人回不去,情急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扑通落水。
    紧接着,留在画舫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惊醒,或是靠自身过硬的凫水本领,或是借助他人,纷纷各自逃生。
    沈棠跳入水中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凉。
    眼下正值八月,湖水却仍是带着冰人的刺骨。
    沈棠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双手划开水波,整个人随着水面的荡漾不断沉浮。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细腻的面颊滚落,这个瞬间沈棠骤然想到一个人。
    前世她困于东宫后,随着宋凝学会凫水的本领,这一身本领都是宋凝教她的。
    用宋凝的话来说,不好好学凫水,万一哪天又在太液池失足落水怎么办?难不成还指望他来救她吗?
    她被他说的羞愧不如,学得愈发认真。
    而今,她竟然借着这样的本领,替阿兄避过了这场劫难。
    “姑娘!姑娘!”朦胧月色中,传来绿芜带着哭腔的声音。
    沈棠几个辗转间便游到了船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姑娘,绿芜顿时大喜:“姑娘,您吓死奴婢了!”
    “吓什么,不是已经和余梁说好的。”沈棠左右四顾,“阿兄没事吧?”
    余梁早在沈淮落水时,便第一时间跳水将他救了起来。
    绿芜一指船舱:“大公子呛了点湖水,如今在里面昏睡呢,反正余梁说他没事。”
    沈棠又是气又是好笑,她这位兄长还真是个心气大的,这时竟还能睡得这般安好。
    这时,画舫已经彻底燃烧起来,火光冲天,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
    四周的船早已被惊动,却无人敢靠近。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声传来,一只手搭上沈棠所在小船的船舷。
    一张狼狈不堪的脸露了出来。
    绿芜低呼一声,惊恐的看向沈棠。
    这不是方才找大公子麻烦的人么?
    余梁握着船桨,默默地将头别过去。
    他只会听姑娘的吩咐,姑娘要他救人他便伸手去救,姑娘若是不发话,他绝不擅作主张。
    沈棠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傅嗣成这张脸。
    前世,父亲跪在宣平侯府门前,求傅嗣成高抬贵手,饶了沈淮,他是怎么说的?
    “若是你给小爷磕个响头,小爷许会善心大发,不再追究此事。”
    风水轮流转,这一刻沈棠觉得自己重活一世,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是傅嗣成自己送上门来的。
    沈棠对着仰头求救的傅嗣成笑了笑。
    脸上涂抹的膏粉开始融化,在火光映射下,形成浆黑色的水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瞧着分外恐怖,倒似是方才从湖中爬上来的水鬼。
    傅嗣成骤然见到这张脸,心中一惊,然而想到如今的处境,他也顾不得害怕,一手死死抓着船舷,另一只手竭力向上伸着,“救我……我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傅嗣成,你们救了我,我定然给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沈棠低下头来,面上一丝多余情绪都无,她不会主动去杀人,但也不会善心大发,去营救一名害死兄长,羞辱父亲的人。
    沈棠唇角微勾,“走。”
    她说完,余梁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船桨飞速滑动,荡开水波。
    傅嗣成落水后本来是竭力游向原先的画舫的,可游着游着便迷失了方向,恰好见到这只小船经过,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向船上之人求助。
    然而他却没有料到,眼前的人儿,便是连一丝犹豫都无,决然而然的离开。
    他整个人淹没在水中,一只手仍然死死的抓住船舷,可是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很快便体力不支。
    终于,傅嗣成挣扎不动了,他渐渐地松开手,身体一点一点下沉。
    沈棠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傅嗣成的身影在湖中消失,她才冷眼站起,走进船舱。
    一旁的余梁脸上的神色也几乎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愈发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绿芜却完全没有从自家姑娘那般冷漠至极的模样中醒过神来,声音微颤,“姑、姑娘,我们刚刚算不算……”
    杀人?
    毕竟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哥,万一东窗事发……
    沈棠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有力气救起一个男子?”
    况且,傅嗣成是溺水而亡,与忠勇伯府何干?
    “快!救火!”
    一艘官船快速驶来,青禹湖是个销金窟,吸引的有文人墨客,自然还有达官贵人,一旦出了事,牵扯的可就大了。
    为此,京兆府尹专门派出几名衙役在此巡逻,一旦发生大事立刻鸣锣警示。
    余梁面色微变:“姑娘,我们最好先别靠岸,混入那些画舫游船中再说。”
    沈棠立刻明白了余梁的意思,画舫起火,寻常人定然会在远处瞧个热闹,而不是似他们那般悄然离去。
    否则,等于告诉那些官差,这艘船有问题。
    沈棠点了点头,待要再说什么,突然噤了声。
    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沈棠霍然攥紧拳头,浑身戒备的盯着来人。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船头,尖细的声音遥遥传来:“沈姑娘,殿下有请,还请您跟奴才上来罢!”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背着火光,沈棠却一眼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绿芜不由转头:“姑娘,裴公公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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