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长了腿,随意跳至四月的末尾。上半旬的某日下了场绵久的犀利大雨,起初无人在意,哪知降水量倏尔疯涨两百毫米。
    仅仅四十小时,庆城各区域的排水系统便全线崩溃,内涝严重积滞,洪水滚滚泛滥,甚至来势汹汹地把矗立在西山长金河上的百年石桥都冲了去,市里领导接到讯息登时吓去了半条魂,立即出动了所有警力与消防,披星戴月整整花费三天三夜才用沙包、泥料修筑出高位挡线,仓皇中遏制住了此次雨灾。
    虽连日来还是阴雨延延,倒也构不成什么大风大浪,残局早被政府拾掇的差不多了。
    不过,今个儿当真算是这一月来难见的灼日烈烈,气温没按常理出牌,直逼六月炎暑的赶脚,外头的草木都晒得瘪拉着茎杆。操场烘烘的,像放在微波炉里烤了半天。春夏之间差几日就要无缝衔接,往后的毒日恐是只多不少。
    豪爽的热量大肆扑洒,一股闷炽隔着玻璃渗透而来。金黄的光线亦从窗台斜射在课桌上,灰白的书本晒得如刚出蒸笼的热馒头。
    破旧生灰的吊扇挂在天花板正中央,重新启动后时不时就发出些摇摇欲坠的吱嘎声,费劲旋转的模样如同垂暮无力的老朽,疲乏交瘁,孱弱气竭。
    全是缘起于它的高龄,解热效果是一年不如一年,微弱的风力散不出丝毫冰凉,反挟带着热烫的气息,吹拂掠过一张张萎靡不振的年轻面庞。
    趁语文老师转头面对黑板写粉笔字,夏萱萱掐了一把苏融的细腰,“苏苏,待会儿放学去我家玩不?”
    “嘶,不能轻点?不想去!”苏融摸着腰瞪她。
    “真不去,放劳动假,我哥会一起回去的。”她还得苦鳖地等到他这个高三学生下课嘞,当然主要是自己真不想去,折腾。
    太易玩得忘形,回回都被邀请留宿。
    “你哥还不好搞定?”夏萱萱震惊道,印象中,他对苏融基本是有求必应,自己都羡慕死了。
    苏融满头问号,那人难搞的很好吗?尤其在某些方面油盐不进。
    然如果是出去耍,他应该是不怎么会管的,恐怕还挺乐意,毕竟她已经宅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既成为宅女的挡箭牌,就要用到底。
    “姐姐,你高看我了。”
    “去嘛,甭管你哥了,明天早上让我妈开小汽车载你回去呗。”夏萱萱扯住她袖子,声音有点急。
    “再叫上方瑶童,就咱仨!想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样?”夏萱萱眨了好几下眼,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般。
    “不去,下次一定。”她拒绝得毫不犹豫,却又绽开一个友好带点歉意的笑。
    “好吧。”夏萱萱霎时蔫了,也未强求。
    放学铃一响,人群跟冲锋队似的朝校门口跑,卷起漫天的呛鼻灰尘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寻不见一片衣袖。
    短暂的铃声大概是走读生和住宿生的专属节日礼炮,轻而易举便将浓重的愁绪化成逐开的笑颜。
    夏萱萱却原路折返回来,脸上是副不可思议的怪异表情。
    “苏融,你哥——你哥——”由于跑得太急,夏萱萱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我哥咋了?他来了?”
    她蛾眉扬起来,上下起伏。
    他不应该在笃学楼上着他的物理课么,高三放学比高一晚两节课呢,平常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般提前通知,她寻思着自己没记错。
    难不成逃课?不可能吧。
    “你哥抱着大美人江弱走了,赶紧的!去看看。”
    “啥?抱着谁?”她扶了扶眼镜。
    她觉着脑子突然断了个点,有些糊涂。
    “冰山美人江弱啊。”
    三秒呆怔过后,苏融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兴奋的好友连拖带拽地趴到外面水泥修成的护栏处,撑手的触面上缀满尖石颗粒,扎得她掌心的皮肤有些刺痛。
    场面着实令人瞠舌,三面教学楼每一层的护栏都围满了学生,人迭着人,见证世纪婚礼似的,各式各样的面孔上洋溢着精彩万分的颜色。
    稍稍一低头,苏融的视线就捕捉到了引起骚动的男女主角。
    高个儿男生怀里横抱着位弱柳纤腰的漂亮女孩。女生皮肤白的略显病态,男生则是健康的小麦色,两相对比,反形成一种视觉冲撞,娇花和霸王的既视感。
    女孩的身位正对着众人,尽管她选择紧紧圈住男生脖颈,极力低头掩藏自己梨花带雨的容态,眼尖的观众们依旧把她的狼狈脆弱观察得一清二楚。
    一颗将落不落的泪珠,像极了琼瑶剧里的御用柔弱女主,清纯勾人,我见犹怜。饶是女生,也要被人家迷了去,恨不得自己上去抱一抱过把瘾。
    唯独苏融落落寡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另一个人。她神态凝重,似在思考着什么。
    男生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是那样小心翼翼,像对待一块珍宝,生怕弄痛了怀里的女生一般。
    他背着身,苏融勉强只能俯瞰见一半非画似画的侧脸,以及微微上挑的唇线连接着清晰分明的下颚,样子是笑又非笑。
    楼上的少女只觉得,那张招摇过市的面皮,此刻熟悉又陌生。
    即便抱着人,他走路的姿势仍旧笔直挺拔,像棵端正的常青松柏,傲骨峥嵘,屹立不倒。
    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白衣贴着裙摆,下巴挨着发顶,是恰到好处的亲密。
    两人形貌上乘,动作又显意切,这一幕像极了电视剧里才会上演的英雄救美。
    只消一眼,主角即便不是自己,依然撩得人心神荡漾。几乎每走一步,众人伴奏地哄起一声。
    他们离开的很快,一分钟不到,群众都直喊没看过瘾。
    旁边的口哨、唏嘘、揶揄,兴叹声参差不齐,苏融顿时只觉耳边嗡嗡,似无数聒噪的蜜蜂悬绕在她头顶。
    “救命,贺戍好帅啊,为什么看不上我?”
    “嘁——撒泡尿照照镜子,能跟人家比?江弱哭的样子都美死了。”
    “啧啧,郎才女貌,妥妥的天生一对啊,其实我前天就看见他们走一起了。”
    “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小道消息!听说刚头,贺戍推了几个有意为难江弱的女同学。”
    听及此,众人齐嘘一声。
    脚尖兀的撞到墙根,隐隐发疼。
    “苏苏,你听见我说话没?”这是夏萱萱重复的第三遍。
    那一点点莫名的不适随着落下的话音逝去,像从来没有荡起过涟漪的湖面,重归一片平静。
    “听见了,等我收拾会儿东西。”她朝夏萱萱扬起个笑,然后快步踱进教室。
    “哈?”夏萱萱脑子还没转过来,  刚刚明明问的是:你哥是不是和江弱在一起了?怎么问东答西呢?
    苏融大力抽出书包,往里头狂塞了十二张试卷,嘴边还鼓着狰狞的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为什么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她哥的八卦?偷摸着是很刺激么?她又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而且,他不是还以身作则告诫自己要专心学习,莫要瞎尝禁果么?谎话连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严以律人宽而待己、虚伪狡诈的双标狗!阴险小人!说什么她脑子太笨,勤勤恳恳顾学业都得费掉半条命,谈了八成连三本都考不上,以后只会剩扫大街的工作给她干了。
    她怒火灼心,越想越忿忿不平,被唬弄欺骗的她破坏欲都上来了,卷子揉得不堪入目。
    而且年龄轻轻,乳臭未干,就踏入成人领域,奇怪又别扭,真能懂什么是爱?玩玩而已、游戏人间的话也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是挥霍青春也是虚度大好光阴,她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一直保守的有些刻板了,但这有什么错?
    突而觉着肺有些疼,苏融发凛,医生说不能情绪失控,她拍额平心静气给自己顺下来。这么一顺,思想倒了个儿,又觉得自己或许过分在意了。
    高中越来越多人成双成对,早恋其实也见怪不怪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就行了。趁大好年华,抓住些美好的片段去收藏,也是件值得的事。何况这也不是容色过人的贺戍第一次被抓包谈恋爱,她没必要耿耿于怀,他的人生作何选择与她毫无干系,况且他也从未限制过自己什么,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未来她或许也会踏入这一步,只是最好的时机还没到而已。
    既然他有美人相伴,她这妹妹自然没有当电灯泡的道理了,省得别人嚼舌根说她小气得死,她可大方的很,顺水推舟给两人多争取点相处的时间咯。
    俩人去了高一八班揪出正在埋头苦学的方瑶童,好在这妮子容易搞定,花了五分钟仨人就乘上了校门口的出租车。
    在车上,去夏萱萱家里的计划立马变成了去庆城市中心吃顿好的,看完电影再到月光酒店开个房!
    好不容易放个假,浪一浪怎么了?趁年轻,多享受!虽高中生月底囊中羞涩,裤腰带勒得紧,但夏萱萱作为提议第一人,拍着苏融的大腿,豪横地喊出由自己请客。
    “你确定?”苏融揉着自己的腿,半信半疑问了句。心里想的是被打也值得,这买卖不亏!
    “当然,我银行卡里有钱。”
    咳,其实银行卡前边少了个字儿。
    “破费了,绝世美女!”苏融和方瑶童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庆城虽小,五脏俱全。供年轻人玩的地方可谓应有尽有,当地人经营着各种跨界生意,大清早出来摆摊热情卖粉,深夜里可能就是待在网吧里露出胳膊上骇人刺青的网管。
    在地底下的电玩城,夏萱萱和方瑶童有如神助般抓住十来个娃娃,按她们的话是踩了狗屎运。偏偏苏融倒了大霉似的,换了五十个硬币,愣是一个没抓到,她很是怀疑这机器是不是做了啥手脚,千钧一发之际老是掉链子,专门坑她钱,简直气得牙痒痒。
    仨人又在商场磨蹭半天,衣服裙子挑挑拣拣,大包小包提了一堆。真正得空闲下来,还是在火锅店,花了一千大洋涮了顿季季红,辣椒添了两包半,爽得直接没边儿。
    酒足饭饱之际,方瑶童捏筷子夹水果的手一转,示意苏融看手机。
    苏融顿了顿,微瞥一眼并未理,安然自若继续搅拌自己的酱碗,任由机子默默地震动直到重新恢复寂静,只是一双皱起的眉尖再没下去过。
    这是他打的第十三个电话,发的第二十一条信息。最近三条是这样说的。
    贺戍:去哪了?
    贺戍:回电话。
    贺戍:我来接你。
    想都不用想,他此刻绝对是一头黑线,神情逐渐乌云密布。但她就是不——要——理——他。
    方瑶童也未多管闲事,仍是自顾自啃瓜果,这火锅太油、腻的紧,她得垫进肚子里中和中和。
    蓦地,周杰伦的等你下课响起来。
    夏萱萱没关音量,而是开到了最大,搞得隔壁桌的大哥大姐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妈了个鸡,我老母打过来的。”
    夏萱萱眼珠瞪得老圆,手心捂着手机,刻意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完了,她肯定知道我今天大手大脚花钱了,姐妹们,绝世美女恐要被凌迟处死了,记得烧纸。”
    她视死如归的手指一滑,暴躁的女音隔着话筒传过来。
    “夏萱萱,你死哪里去了?还把人家苏融拐走了?”
    这臭骂声惊得夏萱萱筷子一掉,她没面子道:“妈,我们就出来吃顿热乎的,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就稍微破了点儿财而已嘛。实则大部分钱压根没花在请客上,而是买裙子!刷刷的几千大洋流水的没了。
    “立刻马上滚回家,以为老娘不知道把卡都刷爆了?我要抽死你这个杀千刀的败家丫头!当我们家是首富员外啊?老娘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呐!”
    本来打麻将就运气不好输了小两千肉痛的紧,女儿也给自己添不快,现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夏妈妈那边貌似有人在说话,躁音连连,但又听不真切。
    “先让融融接电话,等会儿收拾你。”
    “啊哈?”
    夏萱萱手指着呆坐的苏融。
    “我?”
    苏融得到一个点头,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等她拿过电话,喊了句阿姨好。
    话筒里的声音不疾不徐,淡冷沉着。
    像圈圈海浪无声拍打在身上,等凉意淹进心口,才发觉挂在唇边的微笑早已僵在嘴角。
    “新华书店门口。”
    电话只持续了简短的三十六秒。
    “怎么了?苏苏。”
    方瑶童瞧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担心地问。
    “没事儿,散了吧咱仨,今天玩得已经很开心了。”苏融扯出个满意的笑来。
    实际她正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根本没玩够好吧,意犹未尽呢。
    “对不住,姐妹们,着实是手头紧,受制于人,等下回我有钱了再来。”
    夏萱萱沉着脸,端起饮料跟她们碰了一杯。
    “没关系,儿童节咱们可以合资。”方瑶童干笑着。
    接着仨人各怀心思,各奔东西。
    转弯绕了两条街,苏融买了根老冰棍,边舔边走到新华书店。
    凉冰停留在舌尖时透心寒,她又恨恨的想起来,耳边那几句令人磨刀霍霍的话。
    “融融。”
    “明天早上,我妈让明天务必带你去乡下向塘村参加叔公的葬礼,别任性。”
    呵,就会搬出姨母压她!苏融半声未坑,只心里一个劲儿地暗自腹诽着。
    “说话。”
    “你在哪?别让我太晚见到你。”
    是不容抗拒的口吻,隐含着些难抑的怒意。
    像是一场无形的拉锯战,她在这头张牙舞爪,他在那头风中凌乱。
    最终苏融还是不争气地松了口。
    此时此刻,她悔得不行。
    这气温似坐过山车,与下午的燥热截然相反,外头萧萧凛凛的。她却也只能站在店门口吹着冷风等他,口腔里咀嚼的冰冷得两排牙齿上下打颤,她依然自虐般得将冰棍咬碎在嘴里,那不是一种享受更似一种针对自己的惩罚。
    外套从后背罩过来时,冻住的思绪顷刻融化开来,苏融想扯掉这件及小腿的风衣,奈何扣在肩头的手掌如有千斤重。
    “披着,风大。”清冽的声音划过耳蜗。
    她被贺戍拉着转了身,“怎么了?为什么不等你哥我?”
    见她还是不肯抬头,他无奈笑笑,弯了弯腰。
    三十厘米的身高差,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一点没变。明明也没亏待过她半点营养,身高还跟个孩儿似的。
    苏融猝然昂头,刚好撞到他的下巴,贺戍闷哼一声,磕得不轻。
    “啊啊,不好意思,哥没事吧。”
    她面色染上些紧张,手在空气里虚摸着,本想着一句话都不理待他的。
    贺戍眉骨一横,嵌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你故意的是吧?”
    他握得不紧,轻轻一挣,就脱离了他的桎梏,距离拉远,苏融笑不出来,鼻子用力哼了两声,以此来抒发她的不满。
    “我想回家睡觉了。”嗓音疲闷,如同有人迎面浇来一盆倦乏。
    话题戛然而止,中断的没头没尾,于是,那丝丝缕缕不可名状的情绪默默湮没在了风里,无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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