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贺戍阴着脸掀开被子,甚至连灯都没开,径直夺门而出。
    瞳孔生理性拒光,他扒着墙半眯起眼,不耐烦地吼道:?“苏融你在嚎什么?”
    黑暗中,似有人在敲击洪钟,振聋发聩,不死不休,每一次都撕扯着他的神经,碾碎他的混沌,最后硬生生把他从梦里赶了出来。睁眼那刻,天知道他有多想杀人,夜间拉了好几次才勉强止住腹泻,睡着才不过一个小时。
    女孩的房间乱乱糟糟,拖鞋横七竖八,粉绒地毯上摆满了衣服、零食和垃圾。行李箱大开在两边,她扔了两个毛绒公崽进去,容量本就不大,这么一塞更显拥挤。
    对于他的呵斥,她充耳不闻,挠挠头继续收拾。
    贺戍抓着门框,恢复清明后,盯着她耳朵里塞的蓝牙耳机青烟直冒。
    他几乎是用一秒钟越过来,摘了她的耳机扔到地上,然后掌住她的肩膀,转过来将细小身子收拢在手里。
    苏融被无端重力一扭,脚下打滑,尖呼一声,半倒在他怀里。
    还没开口,就是一通劈头盖脸下来。
    “苏融,大半夜扰民,你怎么越活越缺德了?”
    “厕所的纸,是你偷藏起来了吧?”
    “白开水给我换了柠檬茶?”
    “那块肥皂也是你丢的?”
    声音一字比一字低缓,是疑问句,却用肯定语气说出来。虽是毫不留情的揭穿,意外的不算尖锐,好像夹杂着满腔的无奈和复杂难辨的情绪。一瞬之间又收回,仿佛是她看花了眼。
    他将她拉开一点,眸色沉沉,良久后才道:“别闹,好不好?”
    幽深眼光里含着的是尤其认真的温柔,尾音似缠着一只蛊,落在耳里,迷人心智。
    “肥皂是昨天不小心掉的。”她直视那双漆黑的瞳仁,反被灼得眉心一跳。
    魂归六主,猛然间才发觉还攥着他的睡衣,她利落松手抽身,又道:“刚刚吵到你抱歉,我不唱了。”
    她快速挪开视线,指着行李,“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下雨,我多带了些装备。”而且是双人份的!
    两把雨伞,两双雨靴,一黑一黄。箱子鼓鼓囊囊,去的是两天,架势整得像两个月。
    唇边弧度若隐若现,他淡道:“那早点睡。”他暂时真说不出来谢谢这种话。
    脚步声越离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苏融关了门,双腿盘坐在地毯上,两只手疯狂扯流氓兔的长耳朵,不停自言自语。
    天边泛起浅浅鱼肚白,窗帘缝漏出一抹晨光熹微。
    闹钟在六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来,贪睡的苏融伸臂摁掉又赖了五分钟床,撸了把毛糙的头发,揉着困顿的眼睛,光脚下地出去洗漱。
    收拾好自己,她犹疑地喊了句:“哥?”
    不会还没起来吧?浴室、阳台、院子、楼上楼下都没人影,除了没去他房间寻。
    她敲了敲门,没回应。踌躇片刻后旋开门把手踏了进去。
    还是没见人,她的目光也没停下,一寸一寸,巡视着屋内环境陈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迭成方块的被子,压实平坦的蓝色床单,光滑整洁的地板没有盖地毯,实木书桌上摆放着大量理科书籍、电脑和各种游戏装备。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香水味,只有清晨里一阵从窗口淌进来的微风,轻轻携带的清新甘冽,沁人心脾。
    她忽然有些担忧与忐忑,难不成扔下她单独去向塘村送葬礼?
    不对不对,楼下有他的黑色行李箱,而且昨天分明是他硬拿要带她去参加葬礼的理由逼她回家。难道他捱不住寂寞去见谁了?
    苏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提着自己的箱子下楼。她三步并作两步艰难的挪,坎坎坷坷拖下来,热得满头大汗。
    扯了张纸巾贴上脑门就撞见刚刚还在找的人,她阴阳怪气道:“哟吼,原来没玩失踪啊?”
    “什么?”
    来人显然没理解她话中意。
    贺戍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查几上,倒了杯凉水,滚滚入喉。
    她当即叫起来:“哇塞,好哥哥,你买了这么多零食!够义气啊!”
    大塑料袋里鸭脖、鸡翅、鱼仔、溜溜梅、猪肉脯、牛奶、泡面琳琅满目,她眼里流光溢彩,笑都咧到耳根去了。
    “欸?这包里装的什么?”塑料袋旁边,还有个化妆袋大小的黑皮包,她戳了戳,里头硬硬的似塞了砖块。
    他霎时抽走了皮包,动作之快,她连拉链都未触及。一滴冰凉的水,卒然落在白皙的手背,晶莹剔透,将要落地时被纸巾一把揩掉。
    贺戍抬手擦了遍唇角,瞧着她,“没什么。准备好了?那现在就出发。”
    这是在问她?跟自己决定有差?
    “差不多了。”她侧身翻了个白眼。
    他们所在的庆城南平市和向塘村相隔一百公里,唯一直达的交通工具是长途汽车。山路十八弯,崎岖蜿蜒,地形曲折盘旋,车里癫得人仰马翻,生死宛如在司机的一念之间。
    苏融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胃里升涌的呕吐感,头昏脑涨,整个人钝钝的,精气神儿被消磨殆尽,而没有对比就没有最致命的伤害。
    她颦眉瞋目,脸色难看,举起食指:“哥,为什么你和那些人都不会头晕肚子疼?”她巡视一圈,心凉得透透,车上其他乘客竟没一个与她相似症状的同伴。
    “因为你不是人啊。”
    “你才不是人,你黑山老妖!”
    还有没有天理,她这么虚弱,非但没有怜香惜玉,这厮居然还骂起人来了,气得她两只鼻孔都颤抖了两下。
    人不适起来了,脑子可能也是水泡的,异常敏感,竟然有些把“自己不是人”放在心上,越想越恐怖。
    “你欺负我!”本就难捱,又遭戏谑,气上加气,还斗不过,她眸间一下子晕出水光盈盈。
    如她所愿,旁边落下一声叹息。
    “好了,哥的错,别哭。”
    贺戍眼底波澜起伏,指腹欲替她抹掉那粒水珠,她转脸别开他的手,像只憋怒的小刺猬。
    “医学角度看,你是有晕动症,大脑主前庭、视觉与感受系统产生冲突了才会这样。来,吃点药,不管用咱以后就去医院做激光治疗。治不好,也不会死的,就经常晕晕而已。”
    贺戍发笑,虽是周到地把胶囊和水递给她,安慰的话里仍附带着几分作弄之意。
    许是难受得厉害,她没怎么抗拒,乖乖的吃了。
    半个小时后,药效发作,胃里不再剧烈翻搅,她开始疯狂进食。
    沿途的风景,跟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晃得人眼花缭乱。没多久,又毫无预兆的下了场雨,淅淅沥沥,潇潇瑟瑟。
    “为什么姨母没来?而且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叔公?”
    她问得很轻,后面那句几近听不到,似乎他如果不回答,也完全没关系。的确,刺探隐私的人大多都这样小心翼翼。
    他面上很平静,唇线薄而立体,像是早料到她会问般。
    “真想知道?”他仰躺着,长腿一伸,释放出一股天生的慵懒随性。
    苏融点了头,尽管注意到他正在闭目养神。
    他真要睡过去的样子,睫梢半垂,侧脸线条舒缓。
    苏融上唇挤鼻,懊恼地掏出袋子,取出一盒没开封的周黑鸭,面若割肉,使劲儿砸在他左腹上。
    见他仍不为所动,她打算拾回诚意,而他的手已压下。
    他嗓音不急不慢。
    “早上去了两个地方,超市和银行。”
    “银行?”
    经年往事,倒溯回去,久远沧桑。
    五十年前,床榻上的贺老爷尚尸骨未寒,贺家两兄弟就因家中财产分配不均在祖屋大打出手,持续的口水辱骂、拳脚混战,闹得个天翻地覆,丑事人尽皆知。
    大儿子贺江上过几年学堂,文化素质稍高些,为人老实本分,醇和重情,才会不顾父亲阻拦,把名下田亩拱手相让、一退再退,哪知心意被当做驴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儿子贺海早早辍学,生性顽劣心思歪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不务正业,娶老婆后还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
    贺老父一向偏爱大儿,弥留之际半句话没提到小儿子,甚千叮咛万嘱咐要防着点这混儿子,这厌弃的态度触了贺海逆鳞,他暗中怀疑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财产,老不死的肯定要留给贺江。
    老爹才咽气,贺海就怒悬头顶,全然抛却手足情,对着兄长一家出口成脏,誓要他吐出藏匿的家产。血亲撕破脸皮恶言相向,真情被当做泥来践踏,吃人不吐骨头的步步紧逼,贺江算是看透了胞弟的真面目,当着父亲的遗体断绝了关系,两家从此水火不容,相看两相厌。
    几年后,贺江辞去乡下赤脚的教书工作,带着妻儿离开向塘村,去了庆城的中心南平市发展,夫妻俩晨兴夜寐,工作勤勉,做着食品贩卖生意,兀兀穷年中终落户香信园。
    到这儿两家缘是毫不相干,各活各的,贺海老婆找到这时,本是该避而不见,但面对瘦骨嶙峋的弟妹,夫妻俩念着过不及她。
    一番哭诉后,才知晓弟弟贺海染上恶习,嗜赌好酒成性,成日混迹镇中赌场酒馆,昏头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良田亩地也早被他败了干净,孤儿寡母家里已经无米入炊,揭不开锅。
    贺江恨铁不成钢,便时常接济着弟妹,送出去的钱一笔又一笔,从未有过什么回音,人来了就给些,算是仁至义尽。
    直到贺江夫妻相继去世,接济的事儿就落在了儿媳妇儿温婉茹头上。贺海育有三子皆命途多舛,大儿子身患血液病时日无多,二儿子四岁夭折,小儿子少年时被市井流氓打成残疾。似个瞧不到头的无底洞般,温婉茹每年都要汇钱过去救济。
    大巴上,晕得接近糊涂的苏融从哥哥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晕症都搁一边了,小脸气得青了又白。
    “怪不得你要去银行。”原来是取钱去了啊,她觉得有点憋屈,忍不住道:“叔公以前那样对爷爷,没资格问他要钱。”跟无情无义的水蛭一样,尽会黏着人吸血。
    “放不下。”贺沉看向窗外,雨幕涟涟。
    爷爷放不下,没问也会给,老人家一辈子诚正和善,对谁都好。
    到目的地,已是午后,雨势渐收,无需打伞。与想象中的出入很大,即便带着有色眼镜,苏融也必须承认向塘村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这村子几乎是被茂密的山林围在正中央,闭塞优僻,淙淙溪流隐在灌木丛里,山音袅袅,似人正拂动着琴弦,由外入内,曲水流觞,婉转动听。
    远远的,一个微胖女人牵着两个孩子朝他们小跑过来。
    她吁吁喘着气,嗓子却很有穿透力。
    “是婉茹妹子的孩儿吧?戍儿长这么大了?真俊呐,俺们孩子真没法跟城里比。”
    贺戍头点了点,脸上没什么表情,与陌生人无异。
    微胖女人有一双大眼,铜铃似的,扫到苏融时,诧异惊道。
    “哟,这……这女娃,婉茹还生了女儿?”
    她隐约只晓得铭弟和婉茹有个儿子,没成想二人还孕育了小女儿,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
    “长得真水灵,玉雕人似滴,俺们村长女儿都不及你十分之一,侄女儿可莫害羞哇。”女人笑道,说话时眉目飞扬,直爽精神,毫未察觉到对面两人的异样。
    她们村长女儿——向塘村村花黄慧婷,虽漂亮若雪女,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仗着老爹有几个臭钱,趾高气扬的,跋扈得很。两厢对比,气质就差人家个十万八千里。
    苏融与贺戍四目相对,被女人的言语震得一时无话。
    还有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词,女人是怎么信口胡诌出来的。
    她面颊熟果般红透,双手在空气里挥摆着,急急地要澄清,嘴里嗫嚅着,女人却喋喋不休,讲得老起劲,搞得她半天没找着机会开口。
    “二婶,融融是我小姨的女儿。”贺戍淡淡开口,冷冷的打断,仿若一块冰。
    苏融目睹他面露郁色地解释,没作声。简直尴尬地想抠脚,这位二婶用力过猛翻车了…………
    空气持续静止了一会儿。
    “啊哈?表……兄妹么?婶子这记性一直不太好,老是容易忘事儿。”
    若不是顾及在小辈儿面前,女人都得因为心直口快抽自己两巴掌。
    这不一下子就给暴露了她对弟妹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么?不过她倒觉着自己瞧得没错,男娃高大俊俏,女娃远山芙蓉,特别定睛端详后,两人眉眼确有两分相像,怎能怪她猜二人是亲兄妹?表的、亲的,都有血缘关系,差别不大嘛!
    “来,跟婶子走,去祖屋见见叔叔们。”
    她两手空空,箱子在贺戍手里,轻松地发慌。这俩小孩一男一女,大概三两岁,穿得肥肥的,包得小团子似的总是回头冲她笑。
    女人口中的祖屋,陈旧古朴,是由木头搭建而成的,顶上盖了层瓦片遮风挡雨。大堂长而宽,地上没铺水泥,踩着能感到泥土的松软。
    中间聚了好多人,桌凳摆了三副,坐着老少妇孺。
    “这是,贺铭弟的两个孩子?”
    发问的是个面黑肌瘦的中年男人,形容枯槁,一身骨架子要突出来的骷髅模样,吓得苏融下意识拽住贺沉的衣角。
    “男孩是唷,女娃是弟妹去世亲属的孩子,从小养在身边,前天刚头打的电话,告诉我的。”
    回话的是个胖得没脖子的男人,年岁瞧起来较前面那位稍微小些,手里拄着根拐杖,右腿下半部分的裤脚空荡荡的。
    “死男人,你晓得早要告知我嘛,害得我在小辈面前丢人嘞。”
    微胖女人嬉笑着训斥残疾男人,领着俩孩子去了另外一间屋。
    堂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打量着两个外来客,窃窃私语,自说自话,他们像展览在透明罩子里的物品,供人评头论足、说长道短。
    “秋月,快端些瓜果糖饼来招待!”
    “秋月?人呢?”
    枯瘦的男人疾喊着,突地一阵猛咳。
    “大哥,顾着点肺哟,嫂子在厨房烧开水,让桂枝去。”
    “荣叔、财叔。”
    贺戍礼貌喊了两声,毕竟是小辈,没道理一声不吭,苏融跟着也喊了遍。
    两男人露出笑,贺财摸着胡须道:“真懂礼貌。”
    香烛熏天,充斥着整个堂前,火盆里烧着纸钱,墨黑的灰烬飘得到处都是。
    粗长的电线以蛇形蔓延好几米,插在发黑的公牛电板孔洞里,方形冰棺盖着层厚厚的花纹毛毯,尺寸小而窄,难以想象遗体生前被磋磨成何样。
    北墙右沿挂着副褪色的遗像,相框里的老人眼窝深陷,身姿佝偻。一双浑浊的目,黯然无光,仿若看透世间悲戚冷暖。
    苏融缩着背,即使这么多人在周围,还是没由来地恐惧,她的身体一颤一颤,手指紧紧抓缚着那块皱巴巴的衣角。
    这样的场景,激得她头痛欲裂,心脏刺痛,胆寒无助。
    “连个冰棺都怕,小孩胆量眯几。”
    “咱们十二岁就搬尸体了,城里娃儿娇生惯养的哟喂。”
    “都少说两句,人孩子在面前呢。”
    冰棺旁那桌人,喝白酒吃着花生米也嘴里冒闲,说来说去。
    骤然间,指头被强行掰开,她少了支撑更加惶惶不安。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宽厚的手掌,刹那间完全包裹住她的掌心,干燥而温热,肉贴肉的传来一阵又一阵暖意。
    “女娃娃,莫怕。”
    “可以上柱香,拜一拜。”
    中年女人一袭白,鹅蛋脸,素雅大方,手里拿着热水瓶斟茶,笑容和煦。
    “大婶,融融晕车,身子不太舒坦,能麻烦匀出个房间给她休息吗?”
    贺戍语意急而切,也变相替她拒绝了跪蒲团上香。幸好,她可不愿跪这位叔公!
    “山路绵长,一路舟车劳顿,苦了你们,房间安置在新屋,我现去取些普洱,稍等几刻。  ”
    “要不要住我那儿去?虽然没姐的房子好。”
    微胖女人脱了件衣服出来,手里抱了个奶娃,小孩口中叼着假奶嘴,吚吚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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