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他轻声唤道,嗓音温柔缱绻,仿佛浸过蜜糖般:“我回来了。”
    说着,他指着从门口的方向:“那小一是怎么回事?”
    顾休休怔了怔:“来送晚膳的。”
    总之他一早就看透了她的乔装,起初不愿承认是怕他将她送回去,如今已是到了燕都,她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了。
    他没再继续追问,只是不紧不慢地朝她走了过来:“为何不用膳?”
    “你没有回来,我吃不下去。”顾休休映着烛光看向他,忍不住问道:“你见到了西燕君主?”
    他微微颔首:“见到了。”顿了一顿,又道:“还是一如既往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紧皱着的眉,已是说明了他刚在皇宫里,经历过了什么难以忍耐的事情。
    顾休休知道西燕君主对于元容而言,是一道不可碰触的伤疤,她连忙伸出手去,攥住他的手:“不想了,都过去了……”
    刚一碰到他的手,她的话音便顿住了——他的手掌,不似以往那般冰冷苍白的模样,反而泛着红润的颜色,掌心滚烫的灼人。
    “你,你的手好烫……”顾休休抬起眸,看着他,眸光中不掩迟疑:“你发烧了吗?”
    “不是。”他俯首,缓缓伸手抱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气有些急促:“西燕君主……他在殿内燃着的安神香里,添了春合散……”
    他说着话,便松开了她,似乎是想要对着她的唇吻下去。在看到她脸上的易容后,又倏忽顿住:“豆儿,我好难受……”
    顾休休蹙起眉,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怪异,可这张脸的确是元容的脸,他说话的语气,看着她的神态,就连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都一模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推开他:“……春合散?那谢怀安跟你一起去了皇宫,他也中了春合散吗?”
    见顾休休似乎是想出去找谢怀安,他脸色一寒:“谢怀安!谢怀安!在你眼中,他比我还重要吗?”
    她被他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吓了一跳。
    许是见她被骇住了,他神色又松垮下来,轻轻拉住她的手,嗓音温和起来:“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有控制住……谢怀安也中了春合散,但你不用担心他,他可以自己解决。”
    顾休休有些诧异:“元容,你怎么了?”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在极少的时候动了怒,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声嘶力竭过。
    “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你先出去罢,我一个人静一静……”他松开她的手,坐在了圆凳上,似乎是难受极了,仰着头,呼吸声略显粗重。
    顾休休觉得很是别扭,迟疑了许久,还是抿了抿唇:“我能怎么帮你?”
    “你先将脸上的易容清理掉……”他像是就在等她这样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就寝吧。”
    这两句话,不管是哪一句,从元容嘴里说出来,都会叫顾休休感到匪夷所思。
    他本就不愿她来西燕,能容忍她跟到燕都来,大抵是因为她脸上的易容还算精妙,不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她来。
    这驿站里到处都是西燕君主的眼线,他却让她卸掉易容,与他在房中就寝?
    顾休休垂着眸,晚风从窗户外吹进来,烛火左右摇曳着,跳跃在她的面容上,隐约映出些淡淡的橘红色。
    他见她低着头不语,还以为她害羞了,低低笑了一声:“豆儿,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圆房了……”
    话音未落,顾休休倏忽抬起头来,视线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庞上,心中的疑惑和郁闷似乎都在这一瞬间门被解开。
    她走向他,扯了扯嘴,温柔地笑了起来,双手贴附在他的颈上,俯下身子:“你说的对,我这就去卸掉易容……”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觉得颈间门一凉。还没反应过来,那凉意已是转变为了锥心之痛,不知是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脖子里,跟随着那根皙白的手指朝着皮肉内深入,而后猛地向后一划。
    一道整齐的切口出现在他的颈上,他捂着鲜血直溢的脖颈,从圆凳上向后栽去,双眸瞪得老大,像是铜铃一般,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一顿一顿,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鸡,不时传来两声凉丝丝的倒气声。
    顾休休抬起手,用指尖抹去无名指指戒上的血迹,嗓音显得有些冷:“换颜蛊……我猜的对吗?”
    颈间门的血越流越快,他感觉四肢无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她一脚踹出去了三米远。
    他砰的一声撞在了床脚下,痛得蜷缩起身体,腰弓的像是虾米:“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顾休休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挑了挑眉:“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浑身无力,好似武功尽失?”
    没等到他说话,她便好心地解答道:“因为我的指戒上涂了药,毒药,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门,你就会七窍流血,肝肠寸断,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那男人神色有些惊恐,显然没想到顾休休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心肠如此歹毒,而且他明明言行举止毫无破绽,就连一些微小的细节都十分注重。
    譬如元容唤她豆儿,譬如元容近日在她面前会自称‘我’,而非‘孤’,还有元容身上的草药味,几乎都是一比一复刻出来的。
    她到底是怎么认出他不是元容的?!
    顾休休蹲在了他身旁,托着腮,扯了扯唇:“西燕君主派你来的吧?他想做什么?”
    男人死死抿着唇,颈上的伤口不足以让他死,可她若是在暗器上涂抹了毒物,不时便会毒发。
    就算他侥幸能活着回去,他没有完成西燕君主交代给他的任务,也必定是死路一条。
    而且若是落在西燕君主手里,他定会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现在的死法还有狰狞痛苦千百倍。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将舌头平摊在齿间门,狠狠一咬,干干脆脆地斩断了舌头,混着铁锈味的血,呕了出来。
    只听见一声短暂而急促的叫声,他便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疼晕了,还是死透了。
    顾休休猜测到了他会自尽,但这种自尽的法子,还是看得她头皮发麻——先不说她没怎么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单是那张与元容一模一样的脸,就让她有些发怵了。
    她连忙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离那地上一摊黏稠的血液与不明的混合物远了些。
    屋子里躺着一具尸体,按理来说她应该让秋水进来将尸体处理掉,可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走到窗户旁,望着苍穹上挂着的半轮弯月,神色略显迷茫。
    这个假扮元容的男人,知道元容叫她豆儿,知道他会在她面前自称‘我’,将他的言行举止,乃至走路的姿势都模仿的一模一样。
    就连身上的气息,也是熟悉的味道。
    撇去这些细节不说,西燕君主竟还知道她就是顾休休,这件事情除了元容、秋水、谢怀安知道,甚至连帮她易容,教她口技的人,都不清楚她的身份。
    那换颜蛊,又是在何时种在了元容身上?
    是谢怀安与西燕君主勾结在了一起吗?还是……秋水?
    顾休休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似乎那个答案已经跃于眼前,她却并不想承认。
    她不知在窗户上趴了多久,直到那扇关着的门被重新打开,交迭的脚步声响起。
    直到她被一个带着寒意的身躯,用力地拥进了怀里,眼泪便像是打开了闸门似的,哗的一下坠了下去。
    他没有说一句话,顾休休却忍不住仰着头,痛哭道:“怎么办呀,元容……我该怎么办……”
    她不是没有处理过细作,当初对付那背叛了顾月,与贞贵妃勾结的丹青时,她没有一丝怜悯,只觉得背叛者受到惩罚便是天经地义,罪有应得。
    可面对一个数次保护她,帮助她,与她几乎是朝夕相处的细作,她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顾休休之前从未怀疑过秋水。
    不止是因为他保护过她,更是因为他曾为元容出生入死,甚至在平城为元容挡过刀,脸上也毁了容。
    在她察觉到此事与秋水有关时,顾休休很是愤怒,仿佛理智都被燃烧尽了,恨不得冲出去,揪起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
    秋水辜负的又何止是她,还有元容待他的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待那股气冲上头顶后,她又忍不住在心底为他辩驳——他定是有苦衷,他不是那般背信弃义的人。
    是了,秋水方才还突然摔倒在了地上,他或许是被西燕君主所迫。
    然而顾休休不管如何说服自己,那无法改变的事实都摆在眼前,秋水就是给西燕君主传递了他们的消息,还趁着元容不备之时,将那换颜蛊种在了他身上。
    倘若不是她认出了那男人并非真正的元容,倘若不是在北魏她就知道换颜蛊,那后面会发生什么?
    顾休休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阖上眼,泪水越来越多,将他肩上柔软的狐裘都打湿透了。
    谢怀安也在屋子里,循着血腥味找到了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发生了什么?”
    元容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肩,待她情绪稍作平稳了些,询问道:“豆儿,你有没有受伤?”
    顾休休一边摇头,似乎不愿朝着那床榻下看去,便将脑袋埋在他胸口,一边伸出手指着床脚的方向,闷声道:“那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尸体是面朝下,当谢怀安将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却发现此人并不像顾休休所言的那般,可以说跟元容长得毫无关系。
    谢怀安挑了挑眉:“这长得也不一样啊?”
    顾休休愣了一下,抬手擦了一把泪:“你再看看,怎么可能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你自己过来看看。”说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算了,你胆子那么小,看了晚上再睡不着觉。”
    “太子殿下,要不你过来看看?”
    元容没有松开顾休休,也没有过去查探,微凉的手掌贴附在她的腰后,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吓着了?”
    顾休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仰着头看他:“他真的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秋水也看到了……”
    提及秋水,她话音倏忽一顿,抿了抿唇:“他说他见过了西燕君主,在宫里中了春合散,要我卸了易容,帮他解毒。”
    “我认出了他不是元容,就用指戒划伤了他的脖子,骗他说暗器上下了毒。其实没有毒,就是谢太常之前给我的化功散,我就是想诈一诈他的话,谁知道他就咬舌自尽了。”
    谢怀安忍不住插嘴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来他不是太子殿下的?”
    顾休休垂着头:“他着急叫我给他解春合散,还说又不是第一次圆房了。”
    谢怀安听得云里雾里:“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顾休休没说话,却在心底答了一句,当然不对。
    她跟元容压根就没有圆房——那一夜在青梧殿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她便突然来了癸水。
    因此,翌日一早,元容就给她炖了补气血的汤。进了宫后,皇后误会他纵.欲过度,才叫她脸色发白,身体不适,还将他训斥了一顿,她刚想解释,却被他拦了下。
    此事只有她和元容两个人知道,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已经圆了房。
    便是由此,她才确定下来那人不是元容——起先虽然觉得他有些怪,但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长相一模一样,言行神态分毫无差,就连气息都相同的爱人是其他人假扮的。
    若非先前知道有换颜蛊那种东西,或许就算那个假的元容说错了话,她至多也就是怀疑他被人胁迫了,也不会联想到那人是假的上面去。
    这就好比穿越女夺舍别人后,可以用失忆这个扯淡的借口,轻易将原主身边的亲人都骗过去。
    毕竟那具身躯一模一样,就算亲人察觉到她言行举止怪异,最多就是觉得她受了什么刺激,而不会认为她被人夺舍了。
    同理,在那个假的元容表现反常的时候,顾休休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她没有过多向元容解释,元容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只有谢怀安一脸迷茫,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
    见两人似乎不准备多说的样子,谢怀安指着那尸体:“那为什么现在长得不一样了?”
    顾休休思忖道:“大抵是人死了,身体里换颜蛊的蛊虫也跟着死了。”
    从方才那人咬舌自尽到现在,已是过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寄生体都死了,蛊虫自然也活不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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