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不知道,若不是她那衣冠不整,泣下沾襟的样子叫沈平生出了几分可怜,她今日就不在这里了。
    文豆是个聪明的,并非纯然无垢的性子,那些年在文婆子身边,女娘血淋淋的秘密他听得多了,都能面不改色就着她们咸津津的泪下饭。
    可是阿娣这一句委婉的拒绝,就像钝刀子割肉,回过味来,立刻觉出疼了。
    “我,我不介意这个。”文豆忙道。
    阿娣转过脸来看他,愣了一会,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是么?可我同你讲这个事,并不是要向你诉苦,讲自己失了贞洁,要请你包容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我觉着这辈子,不成婚最好,成了婚,要做那事儿。”阿娣皱了皱眉,有些嫌恶。
    文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半晌才道:“可瞿娘子和泉大人就很好,岑娘子和江大人也很好。”
    “我娘和我爹却不好。”阿娣极快的道。
    “那事儿其实不是那样的。”文豆小声的说,“你情我愿,会很快活。”
    “可做那事儿,会有孩子,生儿育女的,想想那日子,难道会比眼下痛快。”阿娣没被他说服,道:“岑娘子的娘亲,是我见过那个年纪最美的妇人,可是一怀孕,整个人都变色了。”
    文豆抓耳挠腮的憋出一句,道:“做那事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
    阿娣费解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就想着做那事儿?”
    “我,是男人么。而且不想要孩子,还有别的法子咳咳咳。”看着阿娣的眼神愈发狐疑,文豆赶紧打住,抿了抿唇,有些萎靡的道:“你不嫁人便罢了,可你要改了主意想嫁人,能不能嫁我?”
    他的执着有些超出阿娣的预料,她想了一会,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个虚无的许诺,叫文豆一下高兴起来,拿起笤帚簸箕去扫粪了,不带闲的。
    文豆提着簸箕出门,食肆院外摆着一个积粪的筐,留着给阿姥的菜圃施肥呢。
    阿娣就听见他吼了一句,“谁他娘的偷老子的粪!”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段过往,岑开致兴许能猜到一些,除此以外阿娣没跟别人说过。
    如今告诉了文豆,好像吐出了一团脏发,落在阳光底下灰飞烟灭了,阿娣觉得心气都顺了。
    文豆气哼哼的,这筐粪也能卖几个钱呢!此时有人一路打听了来,说他们这收鲜货,带了一篓鳝鱼来。
    “小暑的鳝鱼赛人参呢!您就别跟我磨这几个子儿了。”那人笑道。
    岑开致点了头,乔阿姐便提了进来,对门阿娣和文豆一左一右站着傻看,像两贴门神。
    “怎么了?”岑开致问。
    阿娣摇摇头,文豆跟着她身后回厨房,道:“方才还没说明白呢。你撞了平叔,然后呢?”
    单独用来试菜的小灶上盖着一只小锅,阿娣掀开锅盖,就见里头两块红亮的四方块,似肉非肉,筷子轻轻松松戳进去。
    阿娣夹了一小块给文豆尝,有些浓润的肉味,但又比肉清新许多。
    “这是笋?那个呢?”文豆新揽来的买卖,给素斋茶馆做胜肉,这茶馆甚是多规矩,姜蒜不许,香料不许,岑开致试了好几回才得了这个方子,教给阿娣来做。
    “娘子说是香蕈。”阿娣又夹了一朵出来,道:“就是菇。”
    蕈菇的口感比笋更像肉,但又不比笋那样吸味,两者煨在一块,添些松子、胡桃入油酱,这才得些肉味。
    蕈菇一口咬下都是汁水,文豆有点被烫着了,又听阿娣道:“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第二日我家老爷就畏罪自杀了,家产罚没,男丁流放,妻妾更是遭殃,成了官奴。”
    文豆被这话里的暗示呛着了,大声的咳嗽起来,汁水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他背过身去擦了擦,道:“你,觉得平叔同这事儿有关?”
    “不晓得,”阿娣皱着眉想了想那夜的事情,道:“他一下就不见人了,是个会功夫,等我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站在老爷书房附近。”
    文豆点点头,手里的小碟还有点汤汁,他往嘴里一倒,干脆的说:“这事儿咱们还是不要往外倒,怎么说也是替你报仇了不是?”
    阿娣正想开口,就见岑开致走了进来,两人一默,岑开致将剖好的鳝鱼拿了过来,看看他俩,不解的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阿娣想了想,觉得将这事儿告诉了岑开致也好,她是个有主意的,万一日后沈平有个什么变化,岑开致也不至于对他一无所知。
    岑开致听罢沈平跟阿娣这一件事,回想起阿娣在明州府的记档,她原先待过的一户人家似乎是市舶司的一个书吏,蹙眉道:“那家老爷什么罪啊?”
    “好像是瞒下了一大笔银子,我不是很清楚。”阿娣说。
    岑开致点点头,对阿娣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别再提了。”
    文豆和阿娣对视一眼,点点头。
    见阿娣有些紧张,岑开致笑道:“来,教你做鳝鱼。”
    鳝鱼说起来算是很容易的菜,就比如活虾入沸水,一滚就能捞起来吃了,鳝鱼生来鲜美,肉嫩刺少,好做好吃,随便糊弄下锅炒熟弄些盐酱也不会难吃。
    难的只在杀上。
    幸好乔阿姐荐来的妇人中有个出身渔家的,鳝丝划得简直像舞剑一样好看,小暑过后,整个夏都好吃鳝鱼的,岑开致给她单立了杀鳝鱼的工钱,美得那妇人再杀十桶都乐意。
    有了去骨的鳝丝,便好做了。
    虽说食材滋味天然美好,但要做得顶好吃,却也要点本事。
    鳝丝原是直溜的,从侧面瞧就成了蜷曲的鳝筒,敲平鳝鱼后下油锅炸,再置于砂锅中慢炖。
    这是道费功夫的菜,几人撇了它各自去忙,晚间坐下来一块吃饭的时候,才将这砂锅端了出来。
    一掀开盖,文豆微微有些失望,这鳝鱼一片棕褐酱色,鱼皮起皱好似干柴,还不如炒个鳝丝撒把韭菜来得好卖相。
    夹了一块入口,他自打了一下嘴巴,这些鳝鱼是难得粗壮,又去了骨敲平,口感更是肥厚,鳝鱼独有的鲜美在这锅不怎么好看的酱汤中被煨得丰富而迷人。
    “这菜你明日可以跑一跑,怕凉了不好吃的,可以现备些蒜末撒上,叫酒肆茶馆用自己的小灶浇一勺热油,既出香,又好味。”
    文豆边吃边点头,笑道:“还是岑娘子有主张,连着我的难处都想着了。”
    岑开致挺满意自己的手艺,江星阔今日本要来吃饭,不过后来说忙得来不了,让随从来取。
    江星阔这几个随从岑开致已然熟络,从南山寺起帮她舂茶的就是他们,因为阿田跟了泉九,阿山的身份又抬了抬,平日里跑腿传话的差事都交给了他们,除了荀海外,还有个叫鲁八的。
    第95章 百合两吃和求情
    荀海功夫很好, 就是有些口吃,所以不爱说话,眼下正托着一个盆大的碗蹲在门槛上吃饭。他原不肯在食肆吃喝,后来岑开致说, 都是卖不掉的余菜, 这才答应。灶上有什么, 钱阿姥就都给他盛了一份。
    羊油炸的软牛肠还有一段, 阿姥用剪子绞进碗里, 焖肉就余了块纯肥的,阿姥连肉带汁一块浇在饭上, 还有脆甜咸酸的菜墩和腌萝卜也挖了两大勺,爽口解腻。
    荀海吃得很香,脸都快埋进碗里了。吃完又去洗碗, 院里井小, 荀海身板宽, 蹲着井边涮碗时莫名有些好笑。
    “搁着吧。就你那碗还用得着涮吗?”钱阿姥道。
    岑开致站在檐下笑,道:“他今儿忙什么不来?”
    荀海道:“大人过, 过几日要, 要去明, 明州查案了, 正同陈, 陈寺卿说话呢。”
    岑开致一怔,随即笑道:“好,你把饭菜带去给他吧。”
    荀海应了,提着食盒飞上马, 马尾巴一甩, 刮了阿娣一下。
    “诶。”阿娣也没处说去, 只好揉着脸回家,就见阿好在门口等着逮她呢!
    食肆只包了阿娣的三餐,阿好是家去吃的,阿娣偶尔会带些好菜回来,渐渐叫阿好养刁了嘴。今儿朱氏没做好菜,夏日里都是些瓜豆,也没炒个蛋,阿好便说自己吃不下,等着阿娣带菜回来。
    那鳝鱼她都瞧见了,且等吃呢。可今日,阿娣却是空着手回来的。
    阿好一拦阿娣,道:“那一桶鳝鱼都吃完了?”
    “要留的一些待明日做呀。”阿娣不解的说。
    “你们连吃两顿啊?”阿好不满。
    阿娣同阿好真是说不清,有些无奈。
    “那剩下的鳝鱼做了新菜,文豆明儿要出去给人家尝的。你的脑袋怕是不行,还叫我撇了岑娘子同你搭伴做买卖,菜不得依着时令来做?来变?天天给人送那几道,没几日就得给人踢了,谁不会烧灶炒菜,非得同你家做买卖?!”
    阿好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等人都走远了,才气不顺的道:“不就叫你带些回来给我吃吗?惯会数落人的!”
    朱氏掩在门后听了个全,过来拧阿好的耳朵。
    “我瞧她说得对,就你死蠢!笨手笨脚还心气儿高,我好不容易替你多揽个切菜的活计,你都差点剁了手。原是你最早跟去的,现在哪个挣得不比你多?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跟在阿娣后边挣个吃食的命!旁的我也指望不上你,别毁了同她的关系,你们还是亲姐俩,瞧她同阿囡好的那样,若不是阿囡院里挤,怕是要同吃同住了。”
    阿好被朱氏说得眼泪吧嗒吧嗒掉,她知道自己手笨不灵巧,又仗着是街坊,不像其他后来几个妇人那样下死力气干活,一刻不敢闲的。可她自认在食肆里也卖力气,乔阿姐叫她做什么,她从来都是照做。
    朱氏叹了口气,道:“娘算是看出来了,阿娣叫你奶卖了一遭,同咱们是离心的,岑娘子将她从明州带回来,她瞧人家是菩萨。日后别同她说什么学了手艺回来支应自家的蠢话了,阿娣不答应,再说了,咱没人家的本事,哪张罗开那么大的买卖,瞧瞧光驴子就几头?你自己想想吧,愿干就干,不愿干,娘再找人给你说门亲。”
    母女俩说了顿交心的话,门后冯氏默默听着,往后头去,出神的看着阿娣已经熄了灯的房间。
    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儿,但女儿好像又不曾回到她身边。
    食肆一大早就飘出了鳝鱼香,文豆赶着小驴车忙活去了。
    “娘子这又是做什么吃的?”阿娣依旧来得早,已经忙过一阵,提着几尾在井边处理好的鱼儿快步走进来,问。
    李氏大约是从崔姑口中得知岑开致进来总是睡不安稳,遣人送来一匣子鲜百合,由冰镇着,鲜灵的像是刚摘下来,岑开致捡了一朵切掉尾,一瓣瓣落进因沸腾而躁动的梨汤中。
    “煮个宁神的冰糖百合汤,你可吃?”
    阿娣摇摇头,笑道:“我很饱,阿姥早间教我做扁食,豆干猪肉菜馅的,我自己吃了一笼,味道很好,可总觉得不及娘子在码头请我吃的那一笼黄鱼肉扁食。”
    “你也是个会吃的,别看那家食肆是个没门没窗的棚,又开在码头,可用的却是最鲜灵的鱼获,能不好吃吗?”岑开致笑道。
    “今早有个客人吃馄饨,又见别人要蒸扁食,说这俩不是一样东西吗?娘子,这其中有什么说头吗?”阿娣问。
    “我也不大明白,想着原都是差不多的吃食,面皮包馅,后来就渐渐有了区分,北有饺子,形同偃月,南边就是馄饨,包起来的样子没饺子好看,软趴趴的立不住,荡在水里倒是绉纱一般。至于扁食,就像饺子同馄饨生的娃娃,模样像个元宝,皮没饺子厚,也没馄饨薄,馅要多些,不似馄饨,皮薄点肉,吃个水饱。”
    岑开致也不甚清楚,依着自己的理解讲了一番。
    阿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道:“在娘子身边越久,越觉得做吃食也是一门学问呢。”
    岑开致道:“这话是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么。”
    梨汤已经先煲出了清甜味道,百合放进去一滚便好,岑开致给阿娣也盛了一小盏。梨肉软乎乎的,甜味都在汤里,百合软糯糯,花瓣带来的香气和肥厚的口感与肉全然不同。
    吃了这一小盏,阿娣觉得自己这个大俗人好像稍微风雅了那么一些。
    “这百合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好不好再拿来做菜?”阿娣问。
    岑开致微微一笑,道:“灶上蒸笼里的吃食差不多了,你帮我端出来,我要带走。”
    阿娣回了厨房掀开一看,白气蒸腾就见一朵白莲缓缓绽放在其中,阿娣惊讶的挥了挥手,等水汽散去,这才看见是用百合所做的一道菜。
    “娘子,你这是怎么做的呀?”阿娣托着白莲走了出来,动作真是小心再小心了。
    百合花瓣一层层簪出来的白莲,阿娣是看明白了,但叫她来做,必定做不出这样好看的花形。底下的莲座瞧着软糯扎实,颜色又微微的粉,瞧着像婴儿甜睡时的脸颊。
    “是红米、山药一块蒸熟和捣在一块。”岑开致从不藏私的,笑道:“江夫人送了百合给我宁神,这是谢礼。”
    阿娣托着腮歪头看她,神态有点像阿囡。“同江夫人您还这么客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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