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环,夜色一下岑寂。
    女人阖目,隧道内黄色灯光一个逐着一个飞逝过她的墨绿色大衣,今天的她看上去很疲惫,隧道内不该换道,他仍切过白线,避过沟盖造成的行进震动。
    窗外有雾,像城市浊沉的呼吸,车内却如一个静止的世界,完整地向前飞移。
    然而短促讯息音忽而打断一种正在悄无声息生长的东西。
    后照镜的灰昧暗影中,两份视线一下碰着,他忙不迭专心致志看向前路,女人却似仍在迷茫梦土。
    眨眨眼才知自己竟睡了过去,一份文档发来,是霍彬。
    关于一个男人,雷盛,申请身分证时填写一九七九年菲律宾马尼拉出生,二十八岁,有个兄长雷振,简单注记「亡故」。
    父母栏位皆从缺。
    拿香港身份证不到十年,未婚,没有案底,踏上这个城市前的历史是一团迷雾,甚至那出生日期也许亦不一定为真,警方非机密档案中未曾被列为任何社团份子,在跑马地经营一家小酒吧,名下没有资产。
    疑云重重,又干干净净,她向镜望去,浓郁朗阔的眉目几不可见地定了定,恰恰避过视线相触。
    乍看与宏图没有分毫关联,唯小酒馆所在楼宇千禧前还属于任康文名下,后卖给一个加拿大资产托管公司,雷盛承租。
    两千年,新世纪,亦是酒馆开张的时候。
    似乎真是任康文的人?但为何如此神秘?
    答案从缺。
    房车驶入前院,大门保安致意,门内洞开一个天地,花萧影疏的,白日工人都走了,只有薄薄海潮音,绸帘切断月光,她立于门廊处,轻轻一拢,破碎的月光又合为一整体。
    近日安保流程,每次返宅都由雷盛迅速将里外巡查,安全了才让她入屋。
    刚返正厅,一声凄叫惊了两人,重重阻隔,若有似无,叫人分不清真假。
    他脸色一变,莫安淇则迟疑,“有小猫?”
    “唔好意思阿嫂,我马上把它带走。”
    这大概是她听雷盛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端他神态窘迫,眉目打着折,“临时,呃,搵唔到人帮手所以......”
    “我可不可以看?”
    小虎斑白日关在房中,准备了食物清水,初时瑟瑟缩缩,只肯躲床底,近来熟悉了环境,半夜总吵着想出来,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
    她走向西翼客房区,几场沉睡也挥之不去的疲意纠缠忽地轻盈了,原来还有一个小东西也在囚笼中呐。
    他不知道虎斑能不能认得她,但她却对那条生命没有分毫印象,雨中的慈悲只留于那一刻,他旁观,却不知为何心底一颤,接了这份工,进而陷入这夜。
    “佢叫小虎。”
    “好cute啊,小虎,你叫小虎咩?你想出来玩吗?”
    别墅很大,尤其在光明退去后的黑夜,总令初来的人有些震动,如她当年,摄于这颤栗空间,摄于任康文,摄于心底隐藏的秘密,日日生死交关,但小虎没有,牠一溜烟跳出掌心,很快乐,很快乐地回望叫她跟上。
    仿佛这本就是牠的王国。
    清晨,霍彬天不亮已到寿臣山候着,任康文死时,师爷陈国兴一同赴黄泉,余的部分投了任仲成,部分跟丁化臣,霍彬跟任康文时间不长,三年前调过来帮莫安淇打理旗下夜总会生意。
    明里暗里泾渭渐渐分明,唯董事们有志一同个个模棱两可意味不明。
    律师宣读遗嘱后,莫安淇所占股份不算低,这一票,有份量。
    丁化臣已抛出橄榄枝,愿将旗下娱乐业全数出售予她,新盖的赌场亦有份额,条件不谓不优渥,可她尚不能表态,摸不透陆世晖想做什么,若有差池,不知要引发怎样混战。
    会议室几十人各在其座,唯主席位虚着,一把空的椅子,背后是重重迭迭的楼,天高海阔,阳光鲜烈,有人看见旷远雄志,有人看见睥睨尘世。
    说穿了都是欲望的俘虏。
    “......一个集团没了龙头,对底下各公司有很大影响......”,烟雾消融汤咏骅过场似的一番讲话,遥远的,于谁耳边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背景音。
    正对面的男人缓极极缓地吐着口中白雾,轻烟纠缠,一圈一圈生成变换,让人想起丛林深处古巫正在占卜,朗朗乾坤,那双薄目底下观自在,瞳孔中有丁化臣也许还有她的倒影,像云掩过湖心,只是折射,没有好恶,却无端令人心头有慌。
    她移开脸,仍觉得有什么如影随形。
    一众人不乏善听,善响应的。
    今日董事会议本就是个形式,正式宣告宏图龙头之位空悬,一个时代落幕,众人全数通过于下个月召开临时董事会,选出新任集团主席。
    届时一切终了,谁是谁的君,谁是谁的臣,她都将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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