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低垂的视线内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头嘶嘶磨牙的恶犬。它被拴在一名士兵手中,四爪下压着的白骨已被啃食干净,全身粗亮的毛发在雨中髭竖,喉咙里冲她发出阵阵低嚎。
    刘知州见状,往它身上揣了一脚:“不长眼的畜牲,竟敢对着贵人乱吠,白瞎了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江愁予自后面慢悠悠跟上。
    “知州这条狼犬,皮毛倒是油光顺滑。”
    “江大人说笑了。它平日里都以活鸡鸭喂养着不说,一天到晚在监狱营子里胡窜,难免拣着些残肢碎末加餐。”刘朔跟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畜牲前不久也是好运,方才又撞见两个私渡的男人,这又吃得鼓腹含和,皮毛怎么能不光滑油亮。”
    这些话通过嘈杂夜雨,混混沌沌地传入江晚宁的耳里。
    她一时不及反应,神色惘然地跟着前面的知州走。
    她所处的牢房规制其实比旁的地方好上许多,泥地上没有爬着蛆虫的腐肉粪物,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反倒开了扇四方监窗,映入的清冷冷月色照着缩在潮湿草堆里的她。她畏惧甬道里吹来的呜呜的风声,畏惧江愁予和知州的所说的一切,畏惧脑海里不觉浮现的红白相间的腿骨。
    空荡的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她却恍惚觉得与许多鬼魅挨挤在一起,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恨不得自己能与墙角镶嵌一起。
    腥风血雨的夜晚与间断间续的惊吓使得她发起了高热。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语句,在这时候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什么叫“先前有个穿着黑色衣物的男子,私渡后成了旁的腹中之物”;
    什么叫“这畜牲运气好,碰见两个私渡的男人才吃得鼓腹含和”。
    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怎能会正好发生在她与杜从南约定的时间,又怎么会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杜从南与他的下属应该离开了罢,否则江愁予怎么可能一次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及他?那么江愁予与知州口中的黑衣男子是谁,为恶犬啃啮的又是何物?
    倘若杜从南与他下属真的被缉拿了……
    她不敢想、她丁点不敢往那方面想。
    固然圣上于举国颁布了缉拿端王同党一行人的悬赏令,甚至准许当庭诛杀这群人,然而她却害怕杜从南与他手下尸首置于犬腹,是被她所牵连。
    外面雨渐歇了,她的睫毛还在湿湿嗒嗒地下雨。
    她极冷,蓬红面颊瑟缩在湿透春衫里,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汲取干草堆的温暖。来源于外界的幽暗闭塞环境与精神上濒临崩溃的情感夹击着她,避无可避,促使她浑身上下都巍巍地发抖,甚至意识模糊地溢出含糊的细细哭腔。
    阒寂夜晚将她声音传开,传入隔壁的一间房里。
    这间房一直空置着,遂将它视作狱卒临时休憩的场所。不过它暂时被另一个人借用了过去,里面东西没少,照例是一只破烂方桌与四条横凳,只不过这时候它上面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坛酒罐,皆开了封,溢出酽烈的酒气。
    安白在一边默默站着。
    安白是他贴身的小厮,随他一路南下,怎会不清楚他镇定的表象下是不可计数的方寸大乱。这段日子他亲眼目睹着他有条不紊地出入徐州、荆州等地,言笑晏晏地与当地官员觥筹往来,最后抵达苏州城内,却也见过他夜夜枯坐和饮酒,最终沾染上像他父亲一样酗酒的恶行。
    日月将他切割成两个人,致使他在温和与乖戾的边缘游离徘徊。
    安白小声地提醒他:“夫人好似哭了……”
    江愁予恍若未闻,闷头饮酒。
    隔间女郎细弱的抽泣如银针一般地扎着他的太阳穴,他却将自己连绵不断的头痛归咎于喉咙里辛辣的苏州酒酿,更试图借此来麻痹脆弱不堪的思绪。
    然而他的疼痛愈甚,紊乱的思绪无果。
    她让他痛,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必要让她痛回来,然而这么一个小小的人仿佛从他血骨里长出来似的,一哭,激得他百骸都疼。良久,他僵冷泛白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你回趟驿站,让蒹葭白露带些换洗衣物和厚实些的被褥过来陪她。”
    安白一愣,有些吃惊,很快又应下,急匆匆地出去。
    不过远去的脚步声倏尔又靠近,安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略一踌躇,道:“奴才原本想在夫人那处点盏灯,见夫人双靥通红、吐纳有些吃力,喊了几声不见应答,恐怕她有温病之症……她好像在喊、在喊……”
    “……喊什么?”
    “喊……您的名字。”
    江愁予呼吸一滞,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眼眸骇然掠过安白:“不曾听错?”
    安白两股莫名颤抖:“不、不曾听错。”
    隔间的江晚宁整个身子都深埋在乱草堆里面,就像是安白所说的,额上灼热烫手的温度烧得她粉泪涔涔,美目涣散。当江愁予挨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时,她猛得一绷身子,像是捡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将他缠住。
    江愁予面上的阴郁之色稍霁。
    左不过他的想法在此刻还未作废,但凡她愿意低头朝他认个错,或者叫声“江愁予”,她和杜从南跑了的事便就此既往不咎算了。她年岁还小,心性还未成型,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几声将她哄出去也是正常的,该死的人是杜从南而非是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过后长长记性也就罢了。
    怀里的小女郎还在颤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将他的衣袖扯得崩直成一条线。因为高热而干涸的唇瓣如干枯玫瑰,一声声溢出如同挨冻了的小黄莺的叫声:“江愁予、江愁予……”
    他应了声。
    紧接着听她道:“那头狼犬吃的……”
    “先前你见到那头畜牲啃的,不过是头牛的腿骨罢了,不是你多想的那种东西。”江愁予指腹抚上,摩挲在她试图张开的、喋喋不休的嘴唇,这时候有心思与她解释了,“我与刘朔说的话半真掺假,说的那些让你害怕的,不过是你不听话,让你长长记性罢了。”
    江晚宁愈发急切地拽住他的手腕。
    “那、那么你和知州说的两个黑衣人……”
    江愁予有一半晌没说话:“腓腓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
    江愁予觑着她心虚的神色,眼中的几分温存在顷刻之间褪了个干干净净。摁在她唇瓣上的指尖骤然使力,将她干枯唇瓣碾磨得近乎充血,这才放下手冷笑一声:“安白与我说你病着了,我看着你倒是精明得很……和我打听那两名黑人,恐怕不是你的目的罢?”
    “或许腓腓是要问,杜从南被我弄到哪儿去了?”
    “他如今,安危如何,可有恙?”
    第59章
    纵使到了白日, 天穹之上依旧盘踞着铅块一般的灰白卷云,万籁皆湮没在狂风暴雨后的罹难中,疾风掠过, 草木喑喑。一辆装饰繁贵富丽的马车稳当地停在贵人下榻的驿站边, 知州刘朔一路小赶着过来掀帘,点头哈腰地将抱着女郎的郎君送进门。
    这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建筑的驿站, 楼廊汀岸,投甓招琼。房间里的兽金炭火溢出暖融融的气息,四面缀以蓝田暖玉,地铺色泽柔和的绣花毛毡, 精致的镶玉牙床上凌乱地摆着些文牍书册, 彰显这件屋子的主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
    前不久就吩咐下去的婢女已经在屋中候着江晚宁了,她们手上的青漆盘里托着洁净的衣物与洗漱的盥具。顶着上头郎君那种寒气逼人的视线,一众侍女都兢兢战战地为江晚宁褪衣除袜, 等到要为她沐浴的时候,抬起头时竟发觉江愁予早离开了。
    等他再一次过来时, 适逢江晚宁一帖治疗伤寒的汤药灌下肚。
    驿站的侍女不如家里的细致, 伺候完她便退下了,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从牙床上滚到了毛绒绒地上。疲倦微微泛粉的眼皮子半阖着, 像栖落在枝桠上胡蝶的鳞翅, 间或呆滞地眨。看得出她意识在清醒与迷糊的边界游离, 江愁予走到了她面前都不及反应。
    趁着她被下人伺候的功夫里, 他亦出去简单梳洗了。
    姿容既好, 神情亦佳,眉目如画, 灼灼有光, 类昔日公子。
    正当江晚宁怔忡之际, 忽而见他俯身,冰凉指尖轻轻一触她的脸颊。
    半晌后他幽幽地笑了一声,起身慢条斯理地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把人带进来罢。”
    外间的门应声而开,隔着一道薄薄蝉纱围屏,江晚宁依稀辨认出走进外间的人是他身边的苏朔。苏朔手中提着条粗麻大绳,仔细看了看,上头栓着的竟是知州养的那头恶犬,此刻它的前爪不断地往后刨,喉咙里冒出一连串如咒骂一般的嘶吠。
    江晚宁摇晃着支起身子站起,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江愁予目光与她撞上,沉寂无波的眼中隐约掠过兴奋之色。
    她竭力压制住心头窜腾的惶惶不安,垂目看去,浑身上下皆在这一刹冷了下来。
    外面紧接着被带入的人竟是杜从南,他口被胶布封住,手腕脚腕上带着沉重的枷锁,尖锐利器上黏着一层血痂,隐约露出他腿上的白骨。仿佛是有所感知一般,杜从南入屋后一眼都不曾扫过身边的恶犬,反而是直栽栽地往围屏后盯着。
    江愁予亦有所发觉,讥笑似得扯下唇,朝江晚宁摊开手。
    “过来。”
    江晚宁面容苍白地看着他,纤细身影凝然不动。
    “过来。”
    她好似才在这一刻听懂他的话似的,白皙赤足在绒毯上蹭蹭,踌躇地朝着他小步迈。她向来是个康健的小女郎,十六年里不曾闹过重病,这场来势汹汹的温病却一下子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像是怕他,在距离他三步之内一下子丢了力气,要软趴趴往地上倒。
    江愁予及时拽住她的手腕,力气稍微大了些,她的上半身顺势栽进他怀里。
    吃力的呼吸、迟钝的胸腔里一下子满满当当是他的气味,和从前一样的气味。江晚宁突然之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开他的胸膛,晕晕乎乎地站起来。
    他看着她对他一副弃如敝履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
    “坐上来。”
    周围没有别的椅凳,只有他的一双腿。
    江晚宁脸颊猛得涨红,心中生出羞耻。
    驿站场合特殊,里面所有的房间里埋藏着数个机关不说,便是连这围屏都别具匠心。她方才沐浴时听婢女们提起过,这面围屏从外往里看其实并不十分清晰,反倒是从里往外看一览无余。彼时杜二郎还在往里眺望,看得见看不见另当别论,她总不能当着旁人的面作出不知羞的事。
    他约莫也知道她是不肯的,淡淡地岔开了话题:“可想知道,为何我让人带他与这狼犬进屋?”
    江晚宁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根根分明的长睫翘挺挺,苍白之余带着几分倔强。
    “你昨天夜里不是怀疑是我残害了他,置他尸首于犬腹?”温润如玉的嗓音,看似不入浊世的谦谦佳公子,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在讨论一件再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腓腓知道我为人的,我岂能平白被扣上这种帽子?思来想去,干脆坐实了此事罢。”
    江晚宁呼吸一滞,纤长睫毛似被泪珠鞭打下的巍巍抖动。
    “你要我、你要我怎么样才能……”
    “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他直白地,“这就要看腓腓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声音低弱,却并不妨害传至外间。杜从南似有所察觉,缚在手腕脚腕的镣铐叮当作响,被封住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呜呜声。隔着花团锦簇的一扇围屏,江晚宁张开双腿坐上去,柔荑颤抖地攀住他的脖颈,任他低怂着脑袋索求。
    “好、好了罢……你快把他带下去……”
    江愁予懒散抬起头,冷白的脸,唇却是潋滟的。
    “就这么担心他安危?”
    江晚宁抠着他的肩膀,心悸地张着唇瓣喘气。
    他紧接着:“那晚我被他刺伤,你可有像担心他安危一般地担心我?”
    他不出意外地感觉到手里人儿摇摇欲坠地瑟缩腰身,看到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中流露出一种慌乱而震惊的表情。于是他的语气愈发诡谲晦涩了,道:“倘若今日非要你选,我和他两个之间你会作何选择?”
    他的话不亚于平地惊雷,让她一时反应不及。
    软绵绵的掌心里忽而被塞入一把沉甸甸的短剑。
    温病烧得她四肢酸软,那一柄剑脱力摔在地面。
    他捡起,再次塞入,如此来回四五次,总算让她拿好。
    “绑来杜从南喂犬一事已是覆水难收,你本是我的,并非让我占些皮肉便宜,他便能因此苟活。”江愁予盯着她,“当然了,我亦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若真不想让他死、不愿见他丧生犬腹,我不妨为你指条明路,那便是,杀了我。”
    他说完这番话,江晚宁才意识到他先前是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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