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璜不断逼近窗户。
    一次一次前进的步伐,一下一下扯动信玖的思绪。
    好片刻,当信玖终于弄清楚千璜想要做什么的瞬间,身体下意识动了起来,比脑袋动得还快,他压根儿没考虑合不合时宜,伸手就是大喝阻止。
    「等一下!」
    「等不了!」
    女孩的恐慌促使千璜大声拒绝他,她挥开他的手,逕自往前走,就像女孩紧握麻绳靠近黑猫一般,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此时的千璜似乎被什么带领着,完全无法思考,无法控制自己,纯粹凭着一股本能,着魔似的靠近窗前。
    信玖在她后头喊道,「慢着,冷静点,好好想想,你抓猫做什么?」
    千璜低吼,「我不知道!」
    她甚至不经大脑,脱口就是句句理所当然,那是在清醒理智的时候,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抓猫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抓?抓老鼠抓蛇顺便告个无聊的密又怎么了,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你不能出事。」
    突然的断层与解答,信玖一瞬间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重复,「抓蛇?」
    便见千璜的背影无比坚定,「对啊,书上写的,说蛇汤健康又营养,你这么容易感冒,动不动就咳咳咳的,万一咳死怎么办?我又不怕蛇,抓一隻会怎么样吗?」
    信玖听明白了。
    上千个睡不着惊醒的夜晚,每每鼓起勇气想探究、最后都还是以退缩做收尾的问题,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在面前,只差一步,就能碰到。
    可是,这个走向,似乎跟他过去十年深信不疑的解答,不一样。
    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五味杂陈地问,「你是,为了这个去抓蛇的?」
    千璜依旧看着黑猫。
    煞红了眼,抽空了灵魂,理所当然地复述。
    「怎么样都好,到头来也没用!刘白目竟然跑去跟父亲举报,说我带危险生物回家,我一气之下把那条蛇往他脸上丢!幸好柳姊帮我说话才没事的。」
    信玖消化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那你为什么要捏死莉莉?」
    「关你什么事!你这傢伙,跳不高跑不远的,病的要死,好好留在这边平安长大不就好了吗?管那么多干嘛?想跟我一起逞能冒险?下辈子吧!」
    一字一句,咒骂得丝毫不客气,简直没有口德。
    那傢伙总是佔他便宜。
    那傢伙总是肆意行动。
    可关键时刻,她从容不得她以外的人欺负他。
    声声如尖刺的责怪里,全是关心。
    所有令人费解的行为里,都有他。
    信玖驀地觉得脑袋发热,热中有疼,头疼欲裂。
    行动跟着迟钝了起来。
    此时此刻,千璜已经来到窗边。
    黑猫静静瞧着她,发出细长的喵呜声,尾巴一捲,小小的脑袋扭向窗外,后肢立起。
    ──牠准备跳下去!
    视线里,小女孩察觉黑猫的意图,心脏一紧,她抓紧麻绳,三步併作两步,连忙朝牠扑去!
    千璜想也没想,步上女孩身影,单脚蹬地,跳上窗台,一点犹豫也没有,随着消逝在窗櫺的细小后肢一跃而下!
    「等等,千璜,不行──!」
    信玖的声音在身后一穿而过。
    有好几分鐘的时间,千璜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身子腾空的瞬间,因为这声呼唤,雾霾笼罩的神思驀地恢復清明。
    他喊她的次数并不多,之前只有在外头喊,这是第一次在「内侧」,并且喊得这样清晰,这样用力。
    先前在外头,千璜只觉他喊她名字的咬字气息似曾相识,带着说不清理不明的牵连,而今在赤裸得无法遮掩的「内侧」里,她竟觉得,无以言喻的想念。
    她不知道前一秒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正在下坠,她只知道一抬头,就见信玖也从窗台上跃了下来,毫不迟疑。
    仰着脑袋,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眼角莫名带上湿意。
    再否认,就太矫情了。
    她确实,应该对他万分熟悉。
    他们肯定,一起相处过好一阵子,师承相同的人,有无需言喻的默契和习惯。
    那是,十岁之前,被她忘得一乾二净的记忆吗?
    他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忘记了呢?
    还是说,单纯因为,他只是个副人格?
    所以,她十岁以前的主要记忆,是跟他的主人格在一起的吗?
    思绪动盪,情难自抑,连带的,身边的一景一物突生变异。
    本来,身处二楼,就算跳楼也该是眨眼的事,说什么都不该下坠这么久。
    本来,这是个鸟语花香春光明媚的中世纪建筑,处处散发美好与烂漫。
    可此时此刻,这场岁月静好像虚幻的梦,轻轻一槌,裂成千百碎片,碎片尖锐刺眼地落下,深深插入绿意湿润的土壤中,同时啟动了什么开关,空间开始抽搐扭曲。
    黑色血水涌了进来,所有盛放美艷的树木花朵一棵棵、一株株往某个定点收缩捲纳,地基不断下陷,成了布满血雾的十里浪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夜笼罩,看不见尽头的汹涌滚滚波涛,像隻小兽,虎视眈眈。
    一颗巨大的绿色猫眼从不断流动的黑色浪潮一睁而开,里头流淌奇异的绿色波光,落下的千璜和信玖一前一后,咯搭几声,重重撞在平滑的瞳仁上。
    不痛,就是撞上猫眼的同时,整身也渲染上诡异的绿光,视线彷彿直接黏在身上,处处是疙瘩,浑身不对劲,如同他人静默不语的凝视。
    极其空泛无力。
    「内侧」改变得过于剧烈,千璜无法承受,更惨的是不知哪来的祷告声古怪地低吟咏唱,一节叠上一节,馀音就着四面八方鬼哭神号,精神和思绪被干扰到极致,震盪不断,好一阵子只有恍惚和昏沉在脑里不受控制地衝撞。
    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两眼昏花,四肢无力,冷汗狂冒,这种情况很常见,在她每次被自己的恶梦惊醒时总是如此,她应付了上千次了,理应能摆得平。
    千璜不断告诫自己,不断鼓励自己,努力稳定心神,违抗情绪,拚死拚活,好不容易才睁开眼。
    殊不知,周围景色印入眼帘的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一涌而上。
    她再也无法控制全身颤抖。
    她真的,还在「内侧」里吗?
    眼前的景色,跟日日夜夜纠缠着她的梦境,简直如出一辙。
    现在的她,到底是醒着,还是早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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