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人体写生课。全班躁动。
    连伮觉得很意外,大家都是美术专业的学生,进修的时候也没少看过人体,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连菲利克斯都翘了环境材料工业学,特意跑来素描室蹭课。
    “你怎么来了?”连伮声音响亮。
    菲利克斯急忙捂住她的嘴:“别别,你先别说话。”
    一屋子人屏息凝神,在等待什么大人物的到来。连伮扒着菲利克斯几乎要流口水的脸,渐渐地也开始期待。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位和丘伦纳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比他稍微瘦一些,脸还没有他好看。他沉默地鞠躬,沉默地脱衣服,逐渐褪尽了室内的热情。
    上课的学生垂头丧气,动手画画。蹭课的学生健步如飞,往楼下赶,其中就包括菲利克斯。他没给连伮解释,过后才心满意足地搂住她的肩膀:“哇!连伮,你真没运!”
    “我都不知道你在干嘛。”连伮掰开他的手,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画。
    “两个素描班的模特不一样,随机分配的,一个班画杂志社的成人模特,一个班画社会面招来的义务模特。在你们班没看到,去楼下那个班看到了,哇哦,伦卡杂志唉!”
    连伮却在生气:“我们班画的是社会面招来的……”
    她觉得好不公平,肌肉匀称的成人模特明显更好画,自己这边的难度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好不公平吧!我也觉得!特别是看过了以后,啧!”菲利克斯眉飞色舞。
    连伮很想让他不要拿那张艳丽的脸,去说些没出息的话。
    “如果不是为了画画,为什么还要看他们?”
    “这话说的!”菲利克斯跟她胡扯了一些欲望理论。
    连伮不大认同,回家以后,问丘伦纳:“你觉得喀特佳平常看那些成人模特的身体,都是为了欲望吗。”
    丘伦纳说他要哭了,叫连伮别气他。喀特佳离婚之后,过得十分滋润,将画室当成临时歇脚的休息站,已经让他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我需要鲜花来治愈。”他这么说着,向球鞋店的老板咨询了电子广告的制作方法,赶出一份地中海风格的园丁招聘。
    连伮放他去忙,又在午夜和斯德尔索尔电话聊天时,提了这个问题。
    她决定简略一下说法:“你会对单纯的人体有欲望吗。”
    斯德尔索尔身边有小孩子的吵闹声,连伮猜是他的弟弟,已经上小学的克米兰。
    当着小孩子的面,她并不想将话题的尺度放小,又问了一遍。
    斯德尔索尔说了句“不会”,将连伮逗得很开心。
    “谢谢你的回答。”
    她挂了电话,也不想睡了,摸黑到大厅,揭开油画布,随便涂点什么。
    上吐下泻的女孩,披着长发,在热带城市的画室门前查字典,问“缺不缺画师”……感觉有点意思。
    连伮专心致志,带了些笑,被橙黄的灯光映着脸,很像恶灵南瓜,成功将失眠听情歌的丘伦纳吓出了尖叫。
    “连伮你在干什么?一点多了!”他哆哆嗦嗦地跑到连伮身边,看到她的画,这才恍然大悟,“你去看迪士尼的公主片了?”
    连伮能猜到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笑得从三角凳上翻下来:“周末我会去看的。”
    丘伦纳罕见地没有以冷笑话结尾,而是坐在她身边:“怎么了,连伮,有什么心事吗?无论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除了痛经之类的话。”
    连伮思考了一下:“丘伦纳,你会不会讲辛巴达七海历险故事?”
    丘伦纳有点为难:“这个,我……”
    他临时抱佛脚去查童话书,又做好小纸条,给连伮讲。
    连伮的佛脚留在地球另一侧,抱不到,只能凭借童年时无数个日夜重复阅读留下的记忆去核对。
    讲完了,连伮得出结论:“不同国家译注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托卢版的辛巴达吃了太多椰子和榴莲,斗得还都是些蛞蝓和蚜虫,实在有点过分。
    但丘伦纳看到她哭了,清雅的异域面孔低垂,将调好的油画颜料都冲淡了。
    他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孩子,我当时就想问来着,怎么没人陪你坐船呢。”
    花房竣工许久,还没有园丁,倒先有了虫鸣。
    第二天连伮和斯德尔索尔去理发,去的是托卢理发店扎堆的17号街。烟味有点重,赛璐珞牌有点吵,但是都比不上连伮的肿眼睛吸引人。
    洗发的学徒是大学生,还处在不了解女人情绪的年纪。给连伮围理发布的时候,他的脚站得很远,似乎十分害怕这颗娇小的炸弹冒火星。
    “没事。”连伮安慰他,“我的嗜好是看迪士尼公主片。”
    他这才放心,小声劝她:“没事的,不用伤心,头发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留。托卢这个温度,又没风,长发实在不行哪。您又不是要和赫瑞蒙竞争。”
    他用了近来大热的明星举例子,希望气氛能缓和一点,可惜连伮完全不认识。
    她在兼职店员的尴尬和沉默中失去了长发,回头问斯德尔索尔:“好看吗?”
    她的故事讲了很久。
    期间她离开手机,去喝了几趟水,我听着海轮的杂音,陆陆续续地翻完了之后的油画。看过了托卢各个角落的地标建筑和风情景致,觉得她确实像个托卢土生土长的小孩。
    电话那头有动静,我还以为她回来了,便转着钢笔帽问:“您准备什么时候回托卢呢?”
    虽然我一度动容于她的经历,但我也年过六十,到了浪漫与现实有效中和的年纪。
    伦卡杂志总设计师的责任感,让我必须好好处理她与赫瑞蒙的关系。
    这个把赫瑞蒙拐跑的女孩唉。
    但电话里却传出男人虚弱的声音:“马上,马上回来!真是搭不下去船了……”
    紧接着是她的笑声。她抢过电话,告诉我刚刚的是丘伦纳。由于他已经出现了中度晕船反应,开始接受海员的体能训练,所以整晚睡不好,老是叫着要回托卢。
    我听到电话中没有杂音了,才郑重地打断她:“连伮小姐,你知道吗,伦卡虽然不禁止社员恋爱,但是像赫瑞蒙那种台柱级别的艺人,是不可以过早陷入感情中去的。我们得谈谈。”
    她一下子没声音了。
    我并不认为我能震慑住她,又继续讲:“之后,我打算给赫瑞蒙一些惩罚。”
    她开始哼歌,心情似乎变得愉悦,等我讲完,用轻松的语气劝我不要那么做。
    我以为她爱赫瑞蒙,心疼他,所以给他讲情。
    但她却说:“您给了赫瑞蒙惩罚,赫瑞蒙一定会尽数奉还给您的。”
    她用比我还了解赫瑞蒙的语气讲话。
    让人无法反驳。
    “为什么呢?”我很好奇。
    “他是‘我的明星’,你要是为了我的事惩罚他,他也会去17号街,把头发全剪掉,把所有的事全部推倒的。您一把年纪了,经受不住。”
    她大获全胜的宣言对我来说像恐吓,对赫瑞蒙来说,却是情意绵绵的赠言。
    或许我应该一字不差地转告赫瑞蒙。
    但那也是明天的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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