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人所剩的三兄弟哭求见一见妹妹。
    宋显维终归硬不下心,容许他们隔离而望,自己则伫立于窗外,强忍悲恸,静听表兄表姐的道别。
    柳雪霏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
    房内除去女眷们的抽泣声,仅有那一句断断续续的气音。
    “殿下……孩子,请、请交予江叔……”
    宋显维心头大震。
    一片接连不断的悲泣声与哀嚎声中,他脑海中清晰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命江泓快马先行传达密函,对方却迟迟未面见熙明帝……他总算明白其中原因。
    ——江泓路过宿州,不知何故,竟和有夫之妇柳雪霏纠缠不清。
    而今二人先后离世,答案无从考究。
    孽缘自为人知悉之时,已烟消云散。
    而房中那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兴许成了这段秘密情缘的唯一见证。
    *****
    大概是今生初次在京城过冬之故,顾逸亭无端有种错觉,仿佛今年的冬天来得分外早。
    她随大伯母、堂姐等人去京西花海的别院中小住十余天,回来方知,宋显维比起预想中早了三个月回归。
    她本该欣喜若狂,万万没想到,他归来之日,押送了他母家族亲康平侯府的表兄们、表嫂们、表侄子……
    尽管此前不少人断定,柳家得罪了什么人,离京躲债;也有人提及,密探指挥使们严查了柳家的账目和名下店铺。
    确切消息未出时,大多数人只当谣言,一笑置之。
    现今柳家人正接受大理寺审判,牵扯出一连串的人命案件,轰动一时。
    年轻的康平侯以最快的速度主动认罪,扛起所有罪责,甘愿伏法,被削爵、抄家,收押监牢,待明年秋后问斩;其余人即日流放西北边陲,尘埃落定。
    结案次日,顾逸亭总算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宋显维。
    他脊背依旧挺如修竹,青灰色暗云鹤纹大氅难掩宽肩窄腰。
    两个多月不见,眉峰的镇定沉稳愈加浓烈,眸底的寂寥更为深邃。
    少年意气尽洗,平添岁月磨砺的坚韧老成。
    与以往不同,他俊朗容颜无甚欢悦。
    其时,顾逸亭的父兄未归,母亲与长嫂忙酒楼事,弟弟没放学,苏莞绫应宋昱之邀,带上二叔公前往西山赏霜叶。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剩顾逸亭在家百无聊赖。
    见到未婚夫那一刻,她如在梦中,莫名泪目,再观他手上包裹层层纱布,大惊:“你!你手怎么了?”
    “先前被带毒的火星溅到,皮肉伤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中,这火非比寻常,有些难愈。我前几天从三嫂处讨了些新制的药膏,才好得快些。”
    顾逸亭听闻他近日忙碌,解决了一大堆事,安抚完柳太嫔,连秦王妃都探访过,最后才来看她这未婚妻,难免心中不畅。
    转念又想,皮肉之伤经久不愈,想必真的很严重。
    小小的酸涩被关切之情压下,她挽着他的臂膀,步向小偏厅。
    宋显维显然被她难得的亲密举动而惊到。
    怔忪片晌,他柔声道:“我知你心有怨气,怪我姗姗来迟。”
    顾逸亭嘟嘴:“你知道就好!念在你受伤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
    “我不是不想来,而是……连失三位亲人,哪怕血缘疏远,关系却曾经相当亲近。事情一日未定,我不好露面,望你见谅。”
    宋显维语气诚恳中透着伤感,偏生再无半分往日的撒娇之意,倒让顾逸亭无所适从。
    让紫陌、碧荼等丫鬟将茶水糕点放下,退至门外候命,她低声道:“外界传言乱七八糟,一会儿说是你漂洋过海抓捕逃犯;一会儿说你表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又有说路夫人是你亲手杀的……”
    宋显维早知旁人对他功绩会诸多夸大,无奈摇头,大致把真相说了一遍,从单独会谈路夫人,到遭她的同归于尽,再到柳雪霏的叙述和难产。
    “那孩子……是江泓的?”顾逸亭闻言周身一哆嗦。
    “从表姐的遗言来看,应如是,”宋显维叹息,“表姐嘴上说,阿泓心里没她,可他们居然……罢了!都过去了!孩子交给江叔,我留下他们一笔钱,又寻了乳母、仆役等伺候,按理说,问题不大。”
    顾逸亭对于江泓的记忆,先是来源于上辈子,他时常出现在宁王身边,瘦削而俊美,倒越发显得宁王威猛刚劲。
    其次便是临死时所见,那一双阴狠的眼眸,掺杂了浓浓的怨气与嫉恨。
    今生的江泓杀她时,似乎愤怒更多些。
    见宋显维现身后,他丝毫不作反抗,以箭头自裁,靠在主子臂膀之内,一度努力将视线拢聚在对方面容。
    眸光如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和释然。
    顾逸亭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江泓他……该不会对阿维,有什么想法吧?
    “冷?”宋显维以裹满纱布的手覆在她手上,触感粗糙。
    “没……”她悄然握向他的手心,“还疼?”
    “疼倒不觉疼,黑乎乎,有点丑。”
    顾逸亭俏颜满溢怜惜:“容我瞧瞧?顺带……替你抹点药?”
    宋显维深觉久别后的她温柔得让人无从拒绝,唇畔终于露出一缕淡笑:“不许嫌弃我的爪子难看。”
    她莞尔一笑,小心翼翼拆开纱布。
    如他所言,原先光滑的手背上多了十几个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点,尤为突兀。
    涂抹的碧绿药膏斑斑驳驳,散发淡淡草药气息。
    她从他身上翻出药膏,以干净帕子拭净他的手,谨慎上药的过程中,忽然脱口而出:“阿维,你只有手受了伤?”
    宋显维茫然:“怎么了?”
    她目光凌乱,两颊红得如滴血般娇艳,悄声嗫嚅道:“那个……你那个腿、腿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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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宋显维与顾逸亭初相识时,受清姬的毒针影响,毒素积聚在阳跷脉,每每调动内息,皆导致下肢劲力不畅,更险些出意外。
    因而当被她问起“腿没事吧”,他下意识想到的是——他的亭亭生怕他旧病复发。
    他顺口应了一句:“无妨,这次……”
    骤然转眸对上她嫣红如海棠盛放的娇颜,他分明从中品察到浓郁羞赧,不由得一怔,积压多日的沉痛,砰然碎裂。
    这一回,柳家与海外杀手勾联、为一己私利杀人等恶行被揭破后,大表哥不忍将罪责推给自焚而亡的母亲,执意将所有过错包揽上身,坚称弟弟、弟媳、妹妹无辜,以自身之死换取亲人的从轻发落。
    宋显维本想向熙明帝坦诚当年隐情,包括路岷的擅作主张、他对哥们的包庇袒护。
    但大案审核之际,抛出过往,无异于对柳家人的落井下石。
    进退维谷,他决定再等上三五个月。
    届时,表哥、表嫂们已抵达流放地区,而他至少能给顾逸亭一个亲王级别的婚礼。
    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有口难言引发的种种烦躁,使他愁眉难舒。
    而今惊觉未婚妻的态度似乎过于微妙,对应她正在给自己抹药,宋显维霎时忍俊不禁。
    “亭亭,你的意思是,问我腿上有没有烧伤?我脱下裤子让你检查,可好?”
    顾逸亭手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道:“我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我随口一问,你别乱来!”
    事实上,她确实想核实,这家伙左大腿外侧有否疤痕,然则话音刚落,已自知此举过于……奔放。
    后悔不迭。
    宋显维摆出正经脸:“我身上大伤小伤、新伤旧伤还不少,你要不要替我全抹上药?”
    “不、不……先不要了,日后……”顾逸亭恨不得把舌头咬下。
    宋显维颓郁之气顿消,凑到她耳边哼笑道:“也好,日后关起房门,我躺床上随你慢慢抹。”
    关起房门,躺床上……
    他滚烫灼热的呼吸,撩人的微哑沉嗓,星眸含笑的光华,恰到好处地激发出她脑海中的旖旎且略显不堪的画面,让她产生一种挖洞自埋的冲动。
    她当然知晓,婚后总有法子确认。
    然而内心深处,她虽隐隐寄望两辈子都将清白身子交付给所爱之人,却实在没法接受,未婚夫曾下药诱使她犯错……
    顾逸亭秀面满透怯赧,水眸潋滟烫人光泽,樱唇张翕时的窘迫情态,真叫宋显维心化成了棉。
    他顾不上小偏厅大门敞开,顾不上外头稀稀落落脚步声时远时近,情不自禁快速往她唇上啄了一口。
    顾逸亭只觉嘴唇被他点着了,身子随之烧成灰烬,连反抗的能力不剩半分。
    幸好,他还算有分寸,不似前两回那般,死死锢着她胡搅蛮缠、为所欲为。
    他有闲情逸致挑逗她、亲吻她,可见心情比起先前好多了。
    顾逸亭努力摒除思海中乱七八糟的场景,唤碧荼取新的棉花和纱布,细致为他包扎了双手。
    正逢紫陌端来厨房刚做的冰糖银耳炖梨,色泽清淡的银耳软糯绵滑,梨块雪白,黏稠的汤面上漂浮着红艳艳的枸杞子,分外诱人。
    宋显维一扫来时的颓然,扁嘴道:“我手没法动。亭亭,喂我。”
    “……”顾逸亭目瞪口呆。
    她固然能喂他吃东西,但他能不能别当着下人之面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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