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华隆显得有些愕然,看到张铭已经迅速立起旗子,整顿兵马的时候,他是措手不及的,但是此刻,他已经带领着自己的部众从逼仄的草野中冲杀了出来,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咬了咬牙,木华隆搭箭上弓,继续瞄准了随意一个长沙国士卒,从而激射过去,不过威力不减之前的箭矢,在此刻却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在士卒面前隐然形成的金光屏障之前,它被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但他们也只能够继续冲杀上去,尽管这一切现在来看都像是在做无用功。张铭率领的士卒,其实正如他们的所料,已经非常困苦疲累了,但是战斗力的完全差距,让他们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够轻松完成收割。
    战斗在进行着,尽管现在来看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屠杀。张铭挥舞着长剑,一道道金光从军阵当中腾起,若是让他发现对面的苗人似乎聚集起来了,靠的有点近,那么他还会大力催动体内有些负荷超载的王气,奋起一击,爆发战阵当中积蓄的气血之力,一下子就收割掉十几条甚至更多的性命,场上往往登时就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木华隆奋起一搏,挥舞手上的大刀,又砍掉了一个长沙国士卒的头颅,这已经是他杀掉的第四个人了,但这没有用,他的周围,仍然尽是那些被一道道金光沐浴着显得格外英勇的长沙国士卒杀灭的苗人的身影。
    一瞬间,他突然十分自责,自责自己不应该为了一点眼前的小利,将苗人当中最为勇敢无畏的一部分人带出来扔掉,这些人本来可以成为他的班底,而不是现在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徒劳无功的战斗当中。
    按照现在的态势来看,他们太过于低估长沙国的百战士卒的战斗力了,他们以为能够激发整个九部苗的血气的一战,更有可能是葬送种族的一战,此战失败了,一来部族当中敢于反抗的人全都死绝,二来屡战屡败,也证明九部苗的的确确是玩不过长沙国人的,他们只能坦然选择失败,以此迎来种族最后的命运。
    木华隆正在拼杀之际,身边却突然围上来了一些人,将他以若有若无的速度向后拥去,让他能够徐徐后退,也因此,他很快感觉到了这一异常。他此刻已经杀红了眼,丧失了所有理智。
    他无法容忍自己脱离战场的态势,不管这些拥上他的人是什么人,是好意还是坏心,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些木华隆统统不在乎,他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们道“你们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些人中的一位猛然抬起了头来,木华隆一惊,眼中充斥着的血丝也稍稍退去了一些,他有些犹疑,道“阿峰?”
    这位阿峰正是曾经向他施过礼节,发誓拜见的最亲密的手下,是全世界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之一,这景象简直让木华隆诧异了,他很奇怪这个阿峰此刻究竟想要干什么?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想要干什么吗?
    但是眨眼间,他全身打了个冷战,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他想起来了半个多月之前,在离这里几十里外的那处驻地,他们被长沙国士卒围困起来的那天,也正是阿峰为首的一群人,带领着可亲的同族兄弟,前仆后继为他踩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想到这里,他也就明白了此刻阿峰他们的想法,无非是故技重施罢了,他们还是想要让他活着的,因为看起来他就是现在唯一一个九部苗人的希望了,只有把希望留着,才能有以后,他们所有人,才能够安心赴死。
    但是这却让木华隆觉得难以接受,为什么这种事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自己头上呢?他明明不想要这样的,而且此次逃脱了,又能如何呢?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临阵脱逃了,恐怕就算他自己能够接受,不明真相的族人,也能理解吗?
    恐怕在所有人眼中,尤其是在长沙国人在发现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威胁之后的宣传当中,他就要是一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九部苗第一大恶人了吧,特别是九部苗之后有可能的屈服,如果那种事真当发生,那么他真真就成为了每一位九部苗人唾弃的对象,他自己却无从辩解。
    想想看,一个为了自己的梦想奋斗终生的人,却被自己的梦想嗤之以鼻,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但是实际上,他此刻再想要完成自己的自主却显得那么困难了,一群人似乎达成了相同的见解,将他围拥出了战场,很快,他就只剩下耳朵能够感受到场上那种肃杀的气氛,而眼里,身体,却统统摆脱掉了。
    张铭眯着眼睛,看到了反常的一幕,一个人被一群人给堵出了战场,他准确判断此人的重要性,也没含糊,立刻挥舞旗帜和手中的长剑,金光闪烁间,冲着那处不寻常的所在奔杀过去,锐利所往,所向披靡。
    那群人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老鹰在护食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看到抢食的人,所以他们立刻围成了一道长长的圈子,用血肉来抵挡张铭所发射出来的金色锐芒,咬着牙,不发出一声悲吼,痛苦的刺激一波波袭来,却用意志力顽强地抵抗。
    木华隆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奋力要挣开试图控制他的自己身边的人,然后向前扑去。不得不说,他得到了觉醒,力量十分强大,几个人也难以扑住,情急之下,为了使得自己等人的努力不做了无用功,阿峰凑到了木华隆的耳边悄声道“少主,你想看到所有人都为了白白去死吗?!你明明知道他们为了什么!”
    木华隆猛然惊醒,他的眼中含泪,看着眼前无畏的人们,他们的眼神告诉他,他们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怪责他,甚至他们原本的愿望,也统统从心灵与心灵之间,眼神与眼神之间的传递,告诉了他。
    木华隆默默点下了头,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出来的选择是什么了。
    人并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还有成千上万的对你好的人。如果对你好的人之间起了冲突,你只能选择长远的那一方。
    当一类对你同等重要的人,和另一类对你同等重要的人之间起了冲突时,如果你认识到其中一类人跟你有本质上的不和,就算是一个原因,那也足够了,证明这一类人已经失去了在你心中的地位,而这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改变。
    木华隆不再反抗,身边的同族子弟将他用力拥向远方,他也不再悲伤,因为他在此之后,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了,而是为了现在将他拼命救活的人,为了他们而活,完成他们的心愿。
    不管将来同族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他都只有一个愿望和目标,那就是毁灭长沙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张铭眼睁睁看着木华隆走掉了,尽管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的重要性。
    但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如果世界不跟你作对,那人也可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现下他的士卒,战斗力已经慢慢衰竭而尽了,人员的疲累也已经达到了,张铭不可能冒着更大的伤亡命令自己的士卒朝着那个方向着重打击,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他们将会遭到对等的攻击。
    收起心绪,自己的收获已经够大了,就算真的放走了什么大鱼,今后也还有希望能够再来,人还没死,事情还能够继续,没有什么是尘埃落定的,人始终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才能够活得下去。
    至于今后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会改变,那可是之后的事情了,总之,在此刻,先给自己一点念想吧。
    少顷过后,战斗结束了,来袭的苗人,大概也是死的死,逃的逃,他的军队再度得到了一场战果,虽然比起已经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
    他们继续向前进发,但是经过这一场突袭,军中上下也不免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
    张铭的心情倒是平缓得很,他并不觉得这很有什么了不得。苗人的胆气,是在一轮又一轮地下降,经过这最后一搏的打击,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心思继续进攻了,张铭不敢确认这一点,但是常理推之,却不必超出多少。
    果不其然,他们全军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营寨,寨中的驻军,早已经在得到了哨探密报,诸将留守的,全然已经出了营寨相迎。
    这一点其实也是必要的,并非是仅仅表达对张铭以及他带出来的士卒回归的尊敬,更重要是表达他们并非懈怠于战事的态度。因为张铭并非事先命令传令兵回归,告诉他们自己一行回归的准确时刻,他们是否能够通过哨探、哨塔知道,这才是考验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
    现在来看,这些将领能力不差,态度也还算平和,可以让人接受。张铭点了点头,欣然领头,带领着士卒进入了营寨,接受他们的欢呼和爱戴。
    此刻,张铭至少在先锋军中的威望高到没了边,几乎快没人记得最初将他们带出来的勾当先是何许人也。
    张铭此刻给诸位将领,诸位士卒带来的战功,是全方位的,就算是留守,因为他们的战胜,事实上也得到了不小的一份功劳,起码保证后方,以让前方安心征讨,这样的功劳在长沙国中并不容易被忽视。
    也正因为此,他们全都知道张铭的好处,自然也就知道敬待张铭,一方面肯定是因为张铭已经得到了可以保证的未来地位,现在的战功,是他们在出征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甚至那些真正的明眼人和有识之士,也都知道张铭起飞之势也已难以阻挡,无需再去想。
    另一方面,此刻的张铭已经在军中有了如日中天的威望,捧一捧他,若是将来他能够记得自己,或许就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好处,这等人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极为可观的。
    就算退一大步,没有什么可以照顾自己的,可是眼下所有人都捧着他,自己却偏偏故作清高,其他的都还好,如此一来未免就会将自己显露出来,而如此,好的东西可能得不到,坏的事情肯定就要自己找上门来。
    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张铭本人碍于矜持,或许跟自己有损威望的这类事情大概就一笑而过,但是他手下却不会这么想,甚至会为了得到张铭可能存在的隐性的赞赏,主动上来刁难自己。
    是以,如此全军跪舔一人的独特场景就出现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种情景绝不会一次地发生,他一遍遍地发生在各个时空各个情境下的各种可能性当中,并且也会理所当然地继续演变下去,永远不会停止。
    倒是远在华沟的此刻的某些人,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致,比如米达,以及其他的一些先是卡不上公孙成,然而此刻却狠狠的被打脸的一些家伙,他们都投靠了公孙仇。
    张铭的战绩能够让远在巴国的木华隆都略有耳闻,虽然这其中木华隆借了那些逃散到巴国去的苗人同族的便利,但也证明这个消息传播的普遍性,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对于本次出征颇为关注的公孙仇。
    长沙国国都江陵的一处宅院内。
    宅院里有一洼清澈的水池,池中有几片荷叶漂在其上,阵阵蛙鸣传来,在这等季节,实在是让人心仪的图景。
    一个面色铁青的年轻人瘫倒在一张摇椅之上,他的身前坐着一个坐姿挺拔的中年男人,细看,正是本朝的御史大夫,公认的丞相副职,国朝的第三把手。
    “大人,你说如今可该怎么办?”那年轻人瘫在摇椅上,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公孙,还请稍安勿躁呀”御史大人捧起了手中一壶茶,静静尝了一口,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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