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发作过后紬便搬来与她同房,人族分明身无灵力,光是与她同榻而眠,卓华却感觉心灵被缓慢地填满。
    衰老与迟暮,那就像被缓缓地裹进茧中。
    一点、一点……她的身躯僵硬,灵魂却化蝶翩飞。
    卓华满心以为人族此生能自然老死时,山下爆发了传染病,病气自然也沾染到时常下山买卖的紬身上。短短几个日夜,虽然年岁渐长身体仍硬朗的紬,转眼便奄奄一息。
    她自以为做足准备,却算不到世间所有意外与变故。她自詡医术高明,吊得住人族一口气,却无法将人从病痛中解救出来。
    最终的紬,在病榻上衰弱老死。
    随着她的死去,日復一日消耗卓华的天罚也随之停止。灵力逐渐回填,她却觉得空虚无比。心中鬱结使灵力淤滞,为了恢復这次消耗的灵力,她亦病了好几年才回復健康。
    这样的结局能算得善终吗?紬,你的这一生,幸福吗?
    一百七十九年后,卓华在曾与紬同睡一榻的房间里静坐,心中仍被其所困。
    天光渐明,屏风另一边传来些微动静。她还在迟疑着该不该过去时。林云泽面无表情地拉开屏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早、早安……」慌乱的言语被贴上来的唇堵住。林云泽按着她的肩膀,要防止她逃走似的。
    她的下頷被另一隻手捧着,躲也躲不了。林云泽迅速地压制她,亲吻的力道却缓慢而温柔,如同春日的第一场雨、如同花苞绽放的瞬间——这是她千年来所嚐过最温暖柔软的事物。她第一时间毫无反应,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林云泽的双瞳是如此深邃坚定。这个经歷九生的灵魂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似能看穿她的化型……但当林云泽轻嚐她的唇时,眼神又变得曖昧迷濛。
    片刻后她闔上眼皮,让黑暗隔绝其馀杂念,让触觉的刺激引领自己前进……她轻浅地回吻,懵懂若孩童。
    四月的梅雨连绵无尽,细细点点,滋润桃花妖的唇办。
    也许怎么吻都不会有满足的时候,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雨停时她茫然睁眼,伸手搂住身上人族腰间,紧拥的同时两唇再度缠绵。
    欣喜于妖族百年难得一见的主动,林云泽忍不住更加深入——相拥、深吻,以及游走于危险边缘的轻抚。卓华学得太快了,单方进攻很快变成势均力敌的推拉。当她们终于在喘息间达成暂停的共识时,白色桃花不止佔据卓华头顶,地面、床褥及凌乱的领口亦落满花办。
    「呜!」卓华回过神,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懊悔的声音,「抱、抱歉,我……」
    「干嘛道歉?」林云泽轻声喝止,埋怨道,「你明明就喜欢我……洛屏安的那生,你要是真娶了我该有多好呢?」
    「我……」她滚了滚喉头,眼神撇向一旁。
    她的脸被捧着,轻轻转回来面对林云泽,「你到底在躲什么?」
    卓华紧抿了下唇,片刻后才下定决心,「我不明白……草木本无心,我无从得知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感受,到底正确与否?我曾对你做过许多自詡正确的事,到头来反而却成了你的磨难……谁又能知道这是否也会折磨你呢?云儿,这已是你的第九生了,我不能再失败……」
    「花花。」林云泽的手指轻抚她耳后发丝,「没有人生来就能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所有人都是在一次一次犯错里长大——就算你是妖族也一样。」
    「我是天罚的最后一生,却不是轮回的最后一生,不是吗?有所知、有所不知,这不也是你至今还在人间的理由?如果这是个错误,你也会陪我克服,对吧?」
    林云泽迫切地望进她的眼底,在等待她的答覆。
    这个瞬间她同时感受到深刻的满足,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懊悔——师父对她的失望不无道理。修了千年,本该悟得透彻,她却是愈发地胆小痴着,还得依着人族提点了。
    她缓缓吐息,手掌覆上脸旁林云泽的手,唇角在掌心落下一吻,「是的,云儿。我必定会陪你走完这一生。」
    「这并非是因我对你的感情,亦非是因你千年前救我一命。」
    「若没有你,我也只不过是一棵能动的桃树罢了。」她牵着林云泽的手,放在心口处,「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收穫,此处脉动,皆源自你。」
    妖族的心跳极快,在林云泽的掌心下鼓譟着,好似能一手掌握卓华身心似的。
    她忍不住亲吻卓华的额头、鼻樑、鼻尖,最后轻啄嘴唇,卓华耳根发烫,努力压抑着羞怯闪躲的直觉。她看着卓华闪烁眼眸,笑道,「为什么总是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难道不是么?卓华抿着唇,有点委屈,「为何你没有变得更像紬?」
    「紬太内向了,会被外放的桂英压制是很合理的吧?」林云泽说得理所当然,「还有你,好不容易都把我……都把紬带回家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啊?」
    做什么?卓华纳闷,随即又明白了林云泽的意思,僵硬道,「我不曾想过那种事。」
    「喔豁,花花,你根本就不会对吧?」林云泽笑咪咪地说,「没关係的,这辈子让你学,够得很。」
    说着还伸手扣住她的腰,早已预料到卓华会想跑。她脸颊热得要命,还没想出解套的方法,墨仔精神亦亦的大嗓门自屏风另一边传来,「林云泽!你醒了没?我已经准备好……嗷!人呢?」
    墨仔以为人被天罚变不见了,慌忙推开屏风,「师父!糟糕啦……咦?啊?」
    两人在床铺上相拥,姿势曖昧、地上还满是桃花.....他捂住双眼,却不惊讶,嚶嚶呜呜地说,「师父你、你别太、过分、她还小……嗷!对不起我去煮饭了!」
    说完就跑了,林云泽不慌不忙,淡定笑道,「那片屏风也满碍事的,等等就把它收起来吧。」
    卓华掩着面叹气,仍点了点头。
    她到底是如何沦落至此的?千年妖族心中无奈,亦甘甜如蜜。
    六月气候炎热难耐,卓华仍不厌其烦地穿上熨烫平整的西装全套。一弹指变出一朵红艳的花,顺手以根系固定在林云泽胸口学士服上。
    林云泽瘪了瘪嘴叹道,「唉,定安半仙给我的小红花,可比书卷奖好多了,是吧?」
    四年了,她几乎每个学期都拿系排名前三。眼看毕业时的书卷奖马上就要到手,怎知毕业考前夕她莫名发高烧,卓华怎么给她降温止烧都没用,要传灵力给她还被一掌拍开。
    「不行!」就算烧得迷糊,林云泽仍坚定表示,「我可受不了再、再看你病成那副德性,不准帮我,知不知道!」
    卓华哭笑不得,一边又心疼得很,还是趁她睡着时偷偷用了一点灵力。
    这场莫名的高烧在她硬撑着考完试后便自己好了,只是最后一场考试的分数当然惨不忍睹,分数加加减减,最终离书卷奖竟只差几分的距离。
    卓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若你真的如此想要那个奖……不如让为师去把得奖者赶下来?」
    她噗嗤一声,「不行,到时候又有人说我攀关係!」
    她挽上卓华臂膀,「但你要陪我进去,带半仙入场,威风一把就够了!」
    卓华莞尔一笑。一黑一白两人在礼堂中果真显眼,林云泽没戴口罩,甚至没试图用化粧品遮瑕,脸上一大块疤引来不少家长的议论。
    卓华耳力较好,听到两三次毫不遮掩的间话后沉着脸侧过头,冷眼横扫,一下让场子安静一半。
    林云泽装作不知道,偷偷撇过去一眼,看到妖族面色不善的样子时在心中偷乐。她故意往卓华身上靠,手掌鑽进对方手臂内侧,顺势扣上指间。卓华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后心情大好,迎上她的眼神时放松一笑。
    十指紧扣的样子似乎又引来一阵议论——作为妖族的同性伴侣并不是件广受祝福的事,反而容易带来麻烦。林云泽有时甚至会觉得这就是她今生的天罚之一。她昂着头,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
    「定安半仙吗?」三年来她都是轻松地微笑回应,「嗯,她是我的女朋友。」
    典礼本身没什么乐趣可言,结束后林云泽跟系上一些熟识的同学拍照留念,交换礼物或花束后纷纷散场。
    她牵着卓华的手在校园中漫步,慢慢地走到公车站,再一起走回家。
    晚餐一起煮了几道菜,有她喜欢吃的鱼,也有两人从未试过的新食谱。然后她靠在卓华身上,一起看完罗湘瑜新推坑的一部电影。
    「我觉得这部片里的妖族太强了。」她很认真地评论道,「而且他一入世就富可敌国耶?太出戏了吧?」
    没听到卓华的回应,她抬头,对上秋水般的眼瞳。
    有些困惑、有点委屈,「我……我过往还不如他能干么?」
    由于孟茴的效果,时光将卓华的记忆洗得退色。
    林云泽一下没忍住笑,这妖族现在是在和电影里的人比较?见她笑得开心,卓华又显得更沮丧了。
    她收敛笑容,掌心抚上对方脸颊,「没有这回事,你以前已经做得很好了。」
    事实是卓华也曾做错许多事,但那又如何?她犯过错,但也懊悔过、改变过,现在的卓华在失去记忆后个性不变,足以证明所有过往已融入她的骨血,捏塑了灵魂——她虽尚未死去,却已轮回。
    卓华将手掌放上她的后腰,轻搂入怀,脸颊蹭了下她的掌心,「告诉我,过往的你我,是怎样的?」
    过往的她们吗?林云泽斟酌着,缓缓开口,「嗯……第一生,我们在机缘下认识,结下不解之缘。」
    「第二生呢,你是我的阳光;第三生,你磨礪我的灵魂;第四生,你远远地守望我。」
    「第五生,你陪我见识草原的广阔;第六生,你助我权倾朝野;第七生,你将我拉出泥沼。」
    「第八生,你是相伴相护的师长。」
    说完后她抿唇一笑,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十分满意。
    卓华稍稍地搂紧一点,抬眸期待地看着她,「那,第九生呢?」
    第一生见到的高不可攀,到如今相拥在怀,期间纠缠与耗费的时光及精力实在太多、太多了……林云泽毫不犹豫地亲吻对方,将所有可以形容的、无法言语的情意及沉重的承诺,在唇舌间託付。
    她吻得既深、且缓,小心又渴望——如同两个灵魂一直以来的深情。
    分开时轻巧且无声,她凝视卓华双眸。
    「今生,你要当我的夫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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