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他应该尽早将叶舒云送回家,免得她家人担心,只是她不记得家住何处,加上夜已深,街上已经打过闭门鼓, 乃宵禁时间,他们既没找到她的住处, 也没能来得及回孟府, 无奈之下就在附近寻了一家旅店暂且住一夜。
    到第二日早,官差打过开门鼓, 他就带她找回家的路。
    她记得那天她抬头看着天, 天上是日月同辉的景象, 她怔怔盯着看了许久。从前她一直以为日月是无法同天的,那次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日月并不是老死不相见的关系。
    他带着她在城中转了许多趟才终于找到她的住处。他叩响她家门扉,听见里头有人出来就走了。
    叶舒云急忙叫住他:“的的,你是谁?我让爹娘好好谢你。”
    他一愣,心中疑惑,不知她为何这么叫他。
    叶舒云笑得甜,不觉勾出他孩子气的一面,他笑道:“真想谢我?等你再大一些,有缘见着我,以身相许如何?回去别忘了让你阿爹阿娘帮你上药。”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当初他只是一句玩笑话,她却一直记在心里。那会儿她不知道他的姓名,每次他们带她去街上逛,她就伸长了脑袋在人群里找他的踪影,盼着自己能有幸找到他。旁人问她找什么,她便说随便看看,没找什么。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她找到了他。那时他站在那儿,别看年纪小小,身上还是一团孩子气,可却自有一股子稳重。可惜她没来得及上前,他便已经走了,好在这回她终于知道他的姓名。
    她听见别人叫他孟云泽。
    打那之后她每天都想着快快长大,快点见到他。
    那时候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等来她长大的这一天,满心欢喜去了他曾经上过学的学塾,他身边却多了一位佳人常伴身侧,而她也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同他说上一句话,她就已经被一旨圣诏宣入宫,成了宠妃。
    回想当时叶舒云回来时,身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紫斑痕和脑门上那块肿包,叶定安就恨不得把那个牙子暴揍一场扭送官府。
    原来那年救叶舒云的人是他孟云泽。
    叶定安惊愕不已,一时半刻地难以说上一句话,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叶家和孟家的纠葛竟会深到这种地步。
    叶定安道:“你确定当日救你的人是孟云泽?莫不是你年纪小,记错了人吧?”
    叶舒云摇头,确信道:“是他。”
    “所以为了这个,你铁了心要嫁他?”
    如果不是孟云泽及时救了她,今时今日她不会安安稳稳在父母身边长大。
    如果当时孟云泽没出现,今天她或许是在那户人家做丫鬟;也或许是在哪个乡下做童养媳,成为谁的婆娘;又或许是在哪个窑子里……
    当年她险些被牙子拐走之事一直都是叶定安心里的一根刺,她不忍心把这话说给叶定安听。叶舒云反问他:“不该吗?”
    叶定安弱弱道:“婚姻大事,终归要与心仪之人结成连理……你若真心想谢他,大可用别的方法,何需如此?”
    叶舒云笑了一笑,她道:“救命之恩,如何还?”
    何况她心里的人从来只有他。
    算命先生合了叶舒云和孟云泽的八字,最适合二人的婚期近的是三月后的初八,远的是两三年之后的日子。
    几番权衡之下,二人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后的初八。
    因二人婚期定得匆促,京中竟渐渐传出流言说那夜叶舒云勾引孟候行不才之事,以致怀了身孕,孟候才不得不登门提亲,一连婚期也定得匆匆忙忙的。
    因婚期近,孟云泽又忙着调查金吾卫买官卖官一事,所以婚仪从简从轻,婚仪上的东西大部分是匆匆置办下来的,但孟云泽还是竭尽所能把大事小事都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从礼服的裁剪样式到礼堂的布置无一不亲自过问置办。
    大婚那日,叶舒云出门之前,叶有成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而赵毓却是眼中含泪,十分不舍地看着她。后来她不经意的一眼瞧见叶定安已经红了眼眶,她不觉也跟着热泪盈眶。
    她眼中那滴泪落下来之前,叶有成上前一步替她放下喜帕道:“去罢,别误了吉时。”
    叶舒云直言她想嫁时,叶有成便已经看出来她的心意。他曾经也年少过,经历过情字,所以深知这事他拦不了。
    所幸孟候为人可靠,又是个有担当之人,亦有心好好与她偕老,他才肯答应,否则即使叶舒云闹翻天,这事他也绝不会应允。
    外头的烟火放了一夜,隔着院子,叶舒云都能听见外面热热闹闹的人声,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小,小到无法承托她游走在她身体每个角落里的开心与幸福。
    孟云泽还没回来,她的喜帕也还没有揭。
    叶舒云轻声问秀玉:“外头的人什么时候回去?”
    无论这些是不是出自真心来贺他们新婚之喜,她都高兴他们来了,有他们在,她才觉得她和孟云泽成亲这事是真真切切的,并非她痴人做梦,可他们待得太久,孟云泽迟迟无法进来,她又有些不安。
    秀玉捂着嘴笑了笑说:“姑娘急什么?今儿是新婚之夜,即便姑娘不催,姑爷也必定归心似箭。”
    叶舒云听见秀玉说「姑爷」二字,心里止不住地欢喜,只是转念一想,秀玉所言「归心似箭」似乎藏了什么深意,她不觉红了脸,耳根子也热辣辣的,好在此刻喜帕未揭,还能为她遮挡一二,不至于让秀玉把她的窘迫尽数看了去。
    叶舒云伸手在旁边摸了两下,而后轻轻拍了拍秀玉说:“你何时学的嘴这么坏了?”
    秀玉没言语,「咯咯」笑了一声。
    叶舒云等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秀玉听见便道:“姑娘饿了吧?忙活了一天,姑娘都没好好吃点东西。姑娘想吃什么,我拿一些来。”
    叶舒云掀起喜帕,像是做错事怕被大人抓住把柄的孩子一样,四处张望了一眼。她看喜娘不在才敢掀了喜帕放在一旁,大胆地把目光定在桌上那几碟糕点瓜果上。
    秀玉一转眼看见叶舒云已经揭开喜帕,惊道:“姑娘!喜娘说了不能揭喜帕的。”
    叶舒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她道:“嘘,小点声,你不说我不说,喜娘不会知道。”
    秀玉无奈道:“姑娘!”
    叶舒云往前推了推秀玉,盯着那盘糕点对秀玉说:“把那个拿过来。”
    秀玉眼见是劝不动叶舒云了,只能妥协。秀玉端来那盘糕点,叶舒云拿了一块尝了一小口后道:“好吃。忙活了这一天,你和我一样都没吃什么东西,你也吃一点。”
    秀玉原也饿了,一听叶舒云这么说,双眼放光,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那糕点入口即化,香气十足,又不过分甜腻,还不噎人。
    秀玉吃了也连连点头说好吃。
    二人各吃了一块,忽然听见门外头喜娘一路和人说笑的声音,叶舒云忙不迭把糕点盘子塞到秀玉怀中,拿了喜帕就往头上盖。
    秀玉见她盖好帕子,忙把糕点放回原处,二人就当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一个乖乖地站着,一个乖乖地坐着。
    喜娘进来后不久,孟云泽也跟着进来。喜娘满脸堆笑说了好多吉利话,她听得心里高兴地不得了。她低头看着他那双红底金丝吉祥结纹靴,难掩心中的欣喜。
    喜娘喜气洋洋道:“请新郎揭喜帕。”
    闻言,叶舒云的心砰砰直跳,她的心每跳一下都在等他来揭开她的喜帕,她即期待又有点惴惴不安。
    喜娘递过来玉如意,孟云泽接下,挑开她的喜帕。叶舒云忽觉眼前一空,抬眼看着他。烛火摇曳,她浅褐色的瞳仁染上了点点烛光,闪烁动人。她头上的凤冠被烛火一映,金闪闪的,他忽然就迷了眼。
    喜娘笑了笑,又说了许多吉祥话,冲秀玉使了个眼色,悄悄拉着秀玉出去。
    叶舒云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低了头犹豫半晌后才道:“相..”
    她话还没说出口,忽然又娇羞起来。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但突然要改口,她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她看着孟云泽,满室一晃又一晃的烛火,迷离难辨,她忽然觉得这会不会只是她的一场梦?可如果这真是梦,她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
    孟云泽被她这么一叫,忽觉身上酥软,随即又想起来那天在叶府他偶然听见的那些话,心下落寞,他定了定心神,换上一副冷毅模样。叶舒云看见,心中的喜悦慢慢跌了下去。满室的火红颜色突然也尽数失了光彩,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孟云泽思及叶舒云和叶定安的那番话,心中憋闷,孟云泽道:“我能给你名分,但旁的东西你不要想,也休要打什么不该有的主意,从我这儿得一些什么不该得的东西。”
    第二十七章
    孟云泽丢下他想说的话, 转身离去,徒留叶舒云一人在屋子里,空对着满室新婚之囍, 久久没回过味来。
    这门亲事在外人看来热闹又喜庆, 可关上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热闹有几分真, 而喜庆又有多少虚。
    喜气洋洋的婚宴之后, 她与孟云泽之间,目之所及全是碎冰渣子,明明那日孟云泽上门提亲之时,她与他还有说有笑的, 怎么短短月余,她与他便似是隔了冰川一般。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窗明几净,月华如水, 红烛摇曳,大红双喜就贴在窗户纸上,红得扎眼,可惜月光不近人情,一道冷光打下来,顷刻洗尽满室的欢庆, 空留满目的冷清。
    明明纳征那日一切都还好好的,他与她还有说有笑的, 为何突然之间一切急转直下?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秀玉原本在外面守着, 突然看见孟云泽出去,心中十分纳罕, 于是就进来瞧一瞧。结果她一进来看见叶舒云怔愣愣地呆坐在那儿,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秀玉赶忙走来问她:“姑娘, 侯爷怎么走了?”
    叶舒云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作答。
    秀玉问她:“拌嘴了?”
    叶舒云眼眸低垂,不声不响地盯着喜帕。
    秀玉欲言又止道:“大喜之日,侯爷舍姑娘而去,传出去姑娘还怎么做人?”
    她了解孟云泽,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无视规矩礼仪之人,他会如此,必定事出有因,或许是他误会了什么。
    叶舒云道:“这两日大理寺正在追查买卖官职一案,侯爷公务缠身,自然顾不上我,不妨事。你去歇着,不用担心我。”
    好好一个大喜之日,侯爷掀了盖头就走,连交杯盏都不碰一下,秀玉怎么能不担心?也就是她家姑娘心大,连这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倘若当初她家姑娘应了表少爷的求亲,哪里还有今日这份闲气!虽说表少爷家世地位,样貌家财比不得侯爷,可至少表少爷决计不会在新婚之夜丢下新娘子不管不顾。
    “我先伺候姑娘洗漱。”她一面心疼自家姑娘,一面又气愤侯爷如此轻怠她家姑娘。
    叶舒云按下秀玉的手:“不必了,去歇着罢。”
    新婚之夜小两口就闹不愉快,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开头。秀玉怕叶舒云多想,更不想她在大喜的日子难过,她安慰道:“便如姑娘所言,侯爷应当是被什么急事缠住了,姑娘千万别多想。”
    这话别说叶舒云不信,就连秀玉自己也是不信的。眼下既没有开战,又没有天灾人祸的,怎会在新婚之夜就丢下刚过门的妻子,不管不顾。
    至此时此刻,叶舒云只觉今日她得到的所有欢愉,幸福和满足统统在孟云泽那个冷淡的眼神里尽数化为乌有,她连哄自己的借口都找不到。
    叶舒云点点头,故作轻松道:“许是罢,咱们收拾收拾也歇了罢。”
    “侯爷不回……”话说了半截,秀玉急急住口不继续说下去。
    叶舒云摇头:“他不回。”
    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要与她划定楚汉之界。
    这一刻,她看着原本应该充满温言细语和柔情蜜意的婚房,深深被这些冷冰冰的器物刺痛了眼。
    她不禁想或许是她错了?或许她不该一意孤行非嫁孟云泽?
    这一次,她到底真的赌赢了吗?为何她总隐隐觉得自己是赌输了。
    今夜的一切来得太突然,她忙活了一天,此刻忽然松懈下来,只觉身上疲乏,也不愿意多想,简简单单收拾了一番便卧在床上休息。
    第二日她醒来,屋里那对龙凤烛烛火一闪一闪的,不知怎地,忽然便让她忘了昨夜孟云泽那个眼神,忘了昨夜的失落,暗暗庆幸起自己已经嫁入侯府,不必再为将来入宫一事担惊受怕,终日惶惶不安。
    她起得早,原想为孟云泽打点洗漱之事,但却听说孟云泽一早就出府去了。
    按理说今日一早孟云泽应该陪她回门,可他一字半句都未曾交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问了守门的小厮才知道他一大清早就牵了马赶去了大理寺。
    昨夜一整夜夜孟云泽歇在书房,听底下的人说那夜书房灯火通明,她想孟云泽大概是真的忙了一夜公务罢。
    如此想着,她的不畅快便淡了一层。自欺欺人也好,盲目乐观自信也罢,只有这样她才能好过一些。
    稍晚一些,孟云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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