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云纳罕道:“特意上这儿来吃?你家里不做这个?”
    颜以恒答:“家里做不出这个味道。”
    “你的嘴倒是挑得很。”
    颜以恒笑,他道:“我当你是夸我了。”
    颜以恒爱吃这家的面蚕,连吃了两碗才停下来。叶舒云虽然也爱吃,但今儿食欲不佳,早早吃完了她那碗,便坐在那儿等颜以恒。
    她看颜以恒连吃了两碗,随口提了一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这家的面蚕。可这东西再好吃也不能多吃,不消化。”
    颜以恒冲叶舒云眨了眨左眼说:“关心我?没事,我这胃好得很。可你也太容易收买了,方才还对我冷冰冰,这才一碗面蚕就知道关心人了?”
    叶舒云不睬他,拿了银子递给店家,回头对颜以恒道:“走罢,还要去哪?”
    颜以恒眉开眼笑,他道:“谁让你付钱了?竟让我丢人。”
    叶舒云不接他的话,只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颜以恒忙不迭跟上叶舒云,不动声色跑到叶舒云前面,带她往前走。
    灯幡高挂,一路绵延向前,此起彼伏的烟火声穿过密集的人潮直抵每个人的耳朵,夜市繁华,渐渐让人不由自主融入其中,以致忘了自己。
    颜以恒将叶舒云带到一家武馆,让她射箭出气。
    叶舒云哑然失笑道:“你说带我解闷就是来这儿?”
    颜以恒道:“你憋了一晚上的火气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出来罢?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憋坏了。”颜以恒盯着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箭靶子道:“我觉着射箭挺解气的。”
    先前他派出去打听叶舒云底细的人说过,叶有成家的这个小女儿虽然不通武,但却精通射箭之艺,那时他便想找叶舒云比试,见识见识她的厉害,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儿赶巧,机会来了,他断然不会放过。
    颜以恒递来一把弓箭道:“正好咱俩比试比试。”
    “我看你让我解气是假,找我比试才是真。”叶舒云没接颜以恒递过来的东西:“今儿我不想射箭。走了这么会儿,又吃了那么好吃的面蚕,我的气消得差不多了。”
    说罢,叶舒云自顾自出了武馆。
    武馆之外朝右拐便能看见一条溪水。因今儿是上元佳节,那溪水边上便围了许多人放花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熙熙攘攘的,把岸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颜以恒从武馆出来看见叶舒云看着花灯发呆便问她:“想去放花灯?”
    叶舒云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放。”
    颜以恒便道:“我也觉得放花灯这事无趣极了,不晓得这些人瞎高兴什么。”
    放花灯无聊又浪费时间精力,所以他一向不爱凑这个热闹,不过从前他和其他姑娘出来,她们都爱放,为博佳人一笑,他少不得应付一下,这才问了她一嘴。
    叶舒云不满道:“瞧你这话说,便是我想放花灯也能被你这话给打回去,不敢说自己想放花灯。”
    颜以恒忙道:“别介。你想放就放,我不过随口提一嘴,你权当耳旁风,吹过就该忘了。”
    叶舒云道:“算了,我没想放花灯。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昨儿她母亲送了两盏花灯给她,她原打算得好好的,想着今儿和孟云泽来放灯,哪里想到昨儿还好好的一切,突然就演变成眼下这副鬼样子。
    那两盏灯怕是要堆在府中落灰了。
    怎料她一个转身看见孟云泽静静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之下,她说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只觉得她满腹的委屈像是泄洪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她身上每一个角落,险些让她喘不上气。
    颜以恒看见孟云泽,默默转身离去。他们小夫妻的事自当由他们小夫妻自个儿去理论,他一个外人真真是插不上嘴,也管不了。
    孟云泽慢慢走了两步,其后忽然加快步子走来。
    他的步子有些乱,连带她的心也跟着乱了。
    起初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她觉得委屈,后来他步履匆促,她既开心又生气,喜的是他在意她,明明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丈远,他却像是怕她跑了似的,走得又急又快;气的则是他莫名其妙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她这辈子,上辈子,除了父母之外,从没这么对过谁,想到这儿,叶舒云的火气一下子被勾出来,扭身就走。
    孟云泽忙跑了两步,追上叶舒云道:“还去哪儿?”
    他对上叶舒云的目光,却见她泪凝于睫,一副欲哭未哭的样子。见她如此,他更懊悔自己方才的粗鲁之举。
    方才叶舒云一怒之下跑出孟府,新来的那个厨娘一得了小娘子受委屈的消息,便急忙跑去前厅负荆请罪。
    孟云泽讨厌红鸡蛋,这事府中老人皆知,所以这么些年孟云泽的生辰宴上从没见有哪个敢往上面摆红鸡蛋的。甚至连那些寻常鸡蛋,他也不喜欢,所以这么些年来,他府上连寻常鸡蛋都少见。
    这日府中其他厨娘病的病,告假的告假,阖府只剩了这个新来孟府不久的厨娘。她不知道缘故,孟云泽便没下重手罚她,只扣了半月的工钱,但那些在府里已经待了有些年头的厨娘就没有这么轻易能蒙混过去了,孟云泽下令扣了这些人一个月的工钱。
    据新来的那个厨娘说,那一碟的鸡蛋都是叶舒云亲手弄的。孟云泽听说,更是内疚,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只是谁能想到叶舒云那样能跑,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一夜,孟云泽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找了三趟,可就是找不到叶舒云,他焦心如焚之际,却在影影绰绰的人像里看见了叶舒云。
    孟云泽诚心诚意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
    她喜欢孟云泽,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所有,可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他。
    叶舒云气鼓鼓地背过身,不想看他。
    孟云泽被她孩子气的一面逗笑,绕一圈,面对叶舒云,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
    叶舒云还是气不过,右转了一圈,孟云泽便跟着她转了一圈,可她就是不看他,赌气似的扭头看向别处。
    孟云泽笑,歪头对上叶舒云的目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亲手准备的。”
    一想到她辛辛苦苦,亲手为他准备的红鸡蛋就那么被他糟蹋了,她更觉自己一片心意喂了狗,委屈得不行,眼泪水儿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稍一晃神,那滴水便落了下来。
    孟云泽慌了心神,他是头一回见女孩子哭,也是头一回惹女孩子哭,他压根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待要劝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劝,心急之下,没头没尾道:“今日是我生辰,不许哭。”
    第三十五章
    叶舒云和孟云泽不同, 她打小喜欢吃红鸡蛋,不过倒不是因为红鸡蛋有多美味,只是因为红鸡蛋红艳艳的, 看着喜庆, 所以喜欢。
    有一年叶有成的生辰,旁人给他父亲递了一颗红鸡蛋, 她硬是抢了去, 后来她父亲向她要,她也不给,死死握在手里,生怕被她父亲抢走。
    今日孟云泽生辰, 她费心亲手为他准备这些,一是因为她自个儿喜欢吃,她想把自己爱吃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二是阿娘说过这是生辰当日不能少的东西。
    孟云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今日是我生辰,不许哭。”
    说来怪得很,这话就像是什么咒语似的,叶舒云一听,立马收了声,抽抽搭搭的, 倔强地忍着泪花,就是不让泪花落下来。
    看她泪盈于睫, 眉头微蹙, 委委屈屈的可怜样,他是既心疼后悔又觉得好笑。
    孟云泽低声求她:“原谅我。”
    她还是气不过, 背过身去。孟云泽喜笑颜开, 他觉得自个儿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孟云泽绕了半圈, 走到叶舒云身边。因怕她又背过身,不看他,孟云泽一绕过来就抓住叶舒云的两只手臂。
    孟云泽讨好道:“怎样才能让你消气?”
    每一次她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其实都是为了在人群里找他,看他一眼,而现在她不需要刻意寻找他,他的眼里已经全是她。
    叶舒云一时说不上话。
    方才在人海中看见他的那一眼,她就知道她没法再继续生他的气。她总以为她嫁给他,是她赢了,如今想来,其实她输了。离他越近,她的欲望就越大,想要的越多,所以他轻飘飘一个眼神动作就能牵动她的喜怒,她可不是输了?
    她不甘心地低下头。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现在这样哄一哄她,她便不生他的气了。可她气自己,气自己没气性,他随随便便哄一哄她,她就什么都可以忘了。
    叶舒云委屈道:“是你惹我生气,自然应该你想法子哄我开心,怎么还能找我要法子?哪有这么投机取巧的。要是在考场,你这就是作弊。”
    孟云泽啼笑皆非,他仔细想了一想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看了看围在溪边放花灯的人,他道:“想不想放花灯……”可转念一想,昨儿岳母送了两盏花灯过来,白放着岂非辜负岳母的心意,于是他改口说:“昨儿岳母送了两盏花灯,明夜来放花灯如何?”
    叶舒云哼哼了一声道:“谁要和你一起放花灯。”
    “好,明儿我陪你来,你自己放。”孟云泽拿出帕子帮她擦眼角未干的泪痕,他道:“不早了,回家吧。”
    听见孟云泽说「回家」两个字,她心下一空,她眼中的风景忽然都幻化成一个又一个虚影游向四面八方,只有眼前的他静止不动,他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叶舒云口是心非道:“不。”
    说着,她独自往溪边去。
    夜已深,溪放花灯的人只剩了零零散散的几个。桥底下卖花灯的那个阿婆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叶舒云遥遥看见亦无动于衷,自顾自在溪边坐下。
    孟云泽走来,把她拉起来,解下自己的斗篷铺在阶梯上道:“地上凉。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两盏花灯回来。”
    她拉住孟云泽的衣袖,孟云泽便似是被人勾住魂魄一般,呆了一呆。他眼前隐隐约约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有一个小女孩也像这样拉着他的衣袖。
    她是想放和他一起放花灯不假,可她想放的花灯只有母亲送的那两盏。
    叶舒云指了指孟云泽铺在地上的斗篷道:“坐罢。”
    她的语气神态何其熟稔,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恩爱夫妻,没有利益驱使,也没有虚情假意,有的只是真情相待,不觉让他心头一暖。
    孟云泽向下走了一步,挨着叶舒云坐下。
    到了现在,她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
    叶舒云一手平放在膝上,一手撑着膝盖,托腮问他:“冒昧问一句,红鸡蛋怎么招你惹你了,为什么你要发这么大的火?”她顿了顿,又问他:“还是今儿你在别处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即便是他讨厌吃红鸡蛋,他已经是一个不是孩子,更不是任性妄为的孩童,何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那样砸了鸡蛋。
    孟云泽低下头,似有犹豫。
    叶舒云心一沉,他不信任她,所以无法将实话告知她。
    叶舒云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笑,仿佛这话只是说给她自己的听,孟云泽听不听,她都没什么所谓:“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吃红鸡蛋,特别特别喜欢。小时候我过生辰,阿娘都会为我准备一碟红鸡蛋。有一年阿爹过生日,正好那天早上城里来了新的戏班,我求阿爹带我去看看,阿爹被我烦得不行,早饭只吃了几口就抱上我出门。临出门前阿娘给阿爹塞了一个红鸡蛋,被我看见了,当着阿娘的面,我不敢抢阿爹的东西,等阿娘转身进去,我立马夺了过来。一路上我握着那个鸡蛋「咯咯」笑,阿爹让我分他一口,我都不愿意。后来快到戏园子,我想着今天是阿爹的生日,不该这么欺负阿爹,这才勉强分了一点给阿爹。”
    孟云泽笑,看叶舒云说得开心,仿佛她所言他亦是亲历者。可一想起她把她最爱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他却一点不珍惜,还那样糟蹋她的心意,他内疚不已。
    叶舒云挪开手,漫不经心道:“笑什么?说来奇怪,要说红鸡蛋有多美味,那也不至于,可奇怪得很,我就是喜欢这东西。”
    孟云泽轻声笑,他道:“我……”
    孟云泽来不及把话说完,方浩已经打断孟云泽道:“爷,夫人。”
    闻声,二人皆回头望去,只见方浩提了两盏花灯站在二人身后,细细一瞧,那两盏花灯正是昨儿她年轻送的花灯。
    叶舒云眼前一亮,喜道:“花灯!”
    方浩亦笑了一笑,提着两盏花灯走来。
    适才他在孟云泽身后听见说他们要放花灯,他想起昨儿从叶府回来,亲家母送了两盏花灯,于是便急急忙忙回去取了来。
    方浩将花灯递给孟云泽道:“我怕爷和夫人回去,一路上赶着过来,还好赶上了。”
    叶舒云道:“多谢你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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