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迷雾越来越浓, 越来越暗,像一堵通天彻地的墙,死死挡住回去的路, 沈浮用力撕扯着。
    他不能走, 他必须回去,她要他回去。
    手脚使不出力气, 便用嘴, 用牙齿,用一切能用到的东西去撕去扯,云雾无形,刚撕开一个口子,立刻就又补上, 沈浮筋疲力尽, 咬着牙不肯放弃。
    他要回去, 她在等他,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到处都是浓雾,看不清天, 看不见地, 这个混沌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死寂中拼命挣扎反抗, 怎么也不肯认命。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模糊的声音打破沉寂:“大人动了,大人动了!”
    这声音很近,仿佛就在浓雾背后,沈浮极力扒开, 向着声音的来处飞跑过去。浓黑的雾渐渐变得稀薄, 他看见雾气后透出亮光, 看见许多人影在晃,说话的声音越发真切了:“大人又动了一下!”
    撕开最后一层雾气,沈浮用力睁开眼睛。
    刺目的亮光突然照进来,眼前一片血红,沈浮痉挛似的闭上眼。耳边有笑声有叫声,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动着,沈浮闻到了血腥气,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嘴里发着苦发着黏,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一点点慢慢回来。
    她难产了,他取了很多血给她,她产后血崩,他又取了很多血,再后来,他陷进无边无际的浓雾,困在那里,挣扎到现在才出来。
    沈浮慢慢睁开眼睛。仍旧觉得光线亮得刺目,想躲,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偏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但是很快,有人放下窗帘,将清晨的阳光挡在了外头。
    是朱正,笑得满脸都是皱纹,胡子一抖一抖的:“大人,您总算醒了!”
    “大人,大人,”庞泗挤到近前,一张笑脸瞬间放到极大,“整整十六天了,可吓死我了!”
    “老天保佑,”胡成在抹眼泪,“真是老天保佑啊!”
    十六天了。他居然,昏迷了整整十六天。沈浮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起来,却连手都抬不动,他现在,根本就是个废人。
    “大人别急,”朱正叫着庞泗一左一右扶起他,解释道,“睡了太久,肌肉骨头都不对劲,需得缓一缓才行。”
    “大人喝点。”林正声凑到近前,手里端着一碗微黄的汤水。
    沈浮努力咽了几口。似是山参雪莲之类,微苦微涩中带点回甘,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一阵暖烘烘的,力气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可还是太慢了,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沈浮焦躁到了极点。她怎么样了?有没有脱险?整整十六天了,谁能告诉他,她到底怎么样?
    “大人放心,”林正声模糊猜出了他的心思,忙道,“夫人平安,从这些天的迹象看,体内的毒应当也已经解了。”
    很好,她平安了。呜咽咽回喉咙里,沈浮闭上眼睛,不肯让人看见自己泪湿的眼。
    林正声还在说:“夫人生了位小公子。”
    她生了,她有孩子了,他们有孩子了。
    沈浮睁开眼,瞪大了看着屋顶,让热热的液体倒流回去。
    他沈浮,人人嫌弃没人要的东西,如今竟然有孩子了。
    “夫人恢复得很好,前些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小公子能吃能睡,比出生时长了一斤多,结实得很。”
    沈浮长长地吸着气,仍旧止不住浑身颤抖。
    他有孩子了,他何德何能,竟然还能拥有这个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能遇见她,让他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让他亲眼看见,亲身遇见,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遇见她。
    他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心脏肿胀着,喉咙也是,沈浮紧紧闭着眼。
    病床前,朱正几个不约而同转开了脸。沈浮一向克制内敛,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软弱的情绪,如今这模样,显然是不想让他们看见。
    庞泗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对了大人,西州打了个大胜仗!坨坨这下全完了,十几万人让咱们打了精光,真是痛快!前阵子姜将军已经回来了,听说姜侯也在回来的路上,他上回受的伤还没好利索,陛下要他回来养身子。还有岐王,他也要回来,听说这几天就要到了。”
    纷乱的思绪勉强拉回到公事上,召谢勿疑回京是早就商议好的,沈浮并不奇怪,但他留意到,庞泗没有提顾炎。难道顾炎没回来?那么西州眼下,只有顾炎在?
    胡成接口说道:“这阵子侯府一天几趟打发人来问大人的病,小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亏得大人醒了。”
    侯府天天来问,是她在担心她么?沈浮眼中流露出欢喜,紧跟着又担心起来,她刚生完孩子解完毒,这阵子必定身体虚弱,怎么能让她为他担心?
    “是侯夫人让问的,夫人还不知道这事。”朱正解释道。
    沈浮松一口气,心中不禁又生出酸苦。人可真是矛盾,明明宁愿一辈子瞒着不让她知道,如今瞒住了,却也是难过。
    朱正又道:“陛下也天天让人来问,昨天是王总管亲自来的,下官不敢让他进来,只得扯谎说大人起了风疹容易传人,不能见。王总管说陛下这两天得了空可能会亲自来探病……”
    话音未落,王琚飞跑进来:“坏了坏了,陛下亲自来了!”
    紧跟着看见沈浮,大喜过望:“大人醒了,哎呀,好了好了,不怕了不怕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扶起沈浮,刚披上衣裳,谢洹已经走了进来:“浮光,你怎么样了?”
    沈浮努力许久,终于能发出声音:“臣,好。”
    短短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沈浮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恍如隔世。从前觉得理所应当的事,说话行动等等,此时竟然比登天还难,他这个模样,无论如何决不能够见她,不能让她担心。
    谢洹惊讶极了,十几天不见,他竟然病成这样了?原本还想商议商议国事,此时全部打消,只安慰道:“你安心养病吧,近来诸事顺遂,你不用担心。”
    眼见他说话都艰难,谢洹也不好多停留,又说了几句便起驾回宫,越想越觉得奇怪,上报的明明是风寒,怎么瞧这模样,倒像是半条命都没了?
    姜云沧当天晚些时候从谢洹口中得知此事,连忙赶回去告诉姜知意:“沈浮先得了风寒,后面起了疹子,如今还在养病,不过你放心,今天陛下亲身去看过他,还说了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眼见她正晃着摇篮的手不由自主停住,脸上亦喜亦悲,姜云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他的本意,是绝不会理会沈浮的死活,但她日夜悬心,他不忍拂她的意思,所以才帮着打听,可谁能告诉他,明明离京之前她理都不理沈浮,短短两个月里,怎么就变了呢?
    哇一声,却是孩子醒了,姜知意连忙抱起来哄着:“乖,不哭了,都好了,都好了。”
    悬了十几天的心总算放下。这阵子夜夜乱梦,每每都是沈浮,姜知意想过无数可能,越想越觉得不好,如今得了确切的消息,心里顿时轻快了一大截。
    他一向谨慎,起了疹子必是怕传染给她和孩子,不露面也在情理中,如今既然已经见了谢洹,应该就快好了。
    孩子还在哭,姜知意摸了摸,却是尿了,正要唤乳娘时,姜云沧接了过来:“我来。”
    他解开孩子的小衣服,撤下旧尿布,换上新的,他近来每天都做,熟练得很,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丝毫不曾冻着孩子,姜知意叹气:“哥,都说了你以后别弄了嘛。”
    他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如今天天围着孩子喂奶换尿布的忙,姜知意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我弄惯了,不妨事。”姜云沧给孩子绑好衣带,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哄着,“意意,这一仗打完,至少一两年内西边不会再有战事,我想着以后就留在京里,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他想她必定是因为孩子的缘故,才对沈浮改了态度吧?她是不是怕孩子没有父亲,没人照顾呢?如今他留下,她有了依靠,自然就不会再惦念那个薄情寡义的人。
    “留京也好,不过阿爹要回来养伤,”姜知意看他臂弯里稳稳托住孩子,他身材高大,衬得孩子越发小了,“你们都不在的话,会不会不太妥当?”
    姜云沧沉吟着没说话。姜遂的腿伤是出城救顾炎时留下的,伤得虽然不重,但接下来大半个月一直在野外躲藏,没及时医治,那阵子天又极冷,所以恢复得不太好,谢洹早发了话让他在京中多留一阵子,眼下西州只有顾炎在,他在最后一战时受了伤,胳膊打着夹板不方便长途跋涉,趁势便留下守城。
    顾炎实在是差了点意思,但坨坨元气大伤,应当也没能力生事。姜云沧思忖着:“坨坨应该打不起来。”
    “要么等阿爹回来了,你们再商量商量?”姜知意道。
    “好,等父亲回来。”姜云沧露出笑容。在西州时军情紧急,他没机会把心事告诉姜遂,等父亲回来,他就去说,“等父亲回来。”
    到那时候,他就能说出一切,就能光明正大在她身边,守护她。
    第四天时,谢勿疑奉诏回京,车队中带了金仲延的尸体,盛京百姓夹道十几里,欢呼迎接讨杀叛贼的贤王入城。
    第五天时姜遂返京,谢洹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去迎,体贴他腿伤未愈,将赐宴之事暂且推后,亲自送他回府。
    姜知意月子里不能出门,守在家里等着消息,听见伴随御驾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心跳不由得快到了极点。沈浮会不会跟着一起来?
    第102章
    姜知意紧张地等着。
    鼓乐声在大门前停住, 那里离内宅还有一段距离,眼下什么动静也听不见。谢洹早命人传过口谕,体恤她身体不便, 免了她出迎见驾等事, 此时她守在窗前,又是盼着姜遂, 又是念着沈浮, 满心的焦急惦念,恨不能亲身出去看看。
    上次见到父亲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初二回娘家时陪了父亲一个多时辰,临走时出城相送又说了几句话,算起来她在父亲面前尽孝的时间真是少得可怜, 这次回来, 无论如何都要多陪陪父亲。
    而沈浮。都说他只是风寒, 并不严重, 可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姜知意还是有点怕。那夜的梦太古怪, 她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 跟沈浮有关的事。
    总要亲眼看见他没事,才行。
    “进门了进门了, 陛下亲自挽着侯爷进来的,别提多风光了!”小善早去前面打探了消息,笑嘻嘻地跑回来禀报,“侯爷气色挺好,容光焕发的, 腿上的伤看不大出来, 黄小将军也跟着呢, 穿着将军服色,可威武啦!”
    姜知意松一口气,看来父亲的伤正在好转,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听见小善又道:“二老爷也来了,刚才跟着往正堂吃茶去了。”
    二堂叔姜辽平时不怎么往家里走动,这次来大概是为了贺喜。姜知意点点头,有心想问问沈浮,又问不出口,犹豫时轻罗早看出来了,忙向小善递了个眼色,小善反应过来:“姑……相爷没来。”
    没来呀。姜知意没做声,转头看向窗外。
    内院的围墙很高,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外院的动静,既说是百官相迎,没道理缺了左相,除非沈浮依旧病得很重,无法前往。
    她是了解他的,那两年里无论寒暑病痛,他从不肯告假,如今却一连二十几天不露面,他的病,绝对比她知道的重得多。
    到底是什么病?
    惶恐不安的情绪慢慢又浮上来,姜知意默默看着窗外,下人们来来往往,都是往前面去伺候的,唯独陈妈妈逆着方向,飞快地往院里来,啪,帘子挑起,陈妈妈一只脚还在外面,已经急急吩咐道:“轻罗,带上人你们全都出去!”
    轻罗吓了一跳,连忙带着丫头们全都退了出去,连门也掩上了,陈妈妈反手插了门栓,扶着姜知意到里间坐下,定了定神:“姑娘,前头出了点事,夫人让我告诉姑娘不要慌不要怕,一切有侯爷和夫人。”
    姜知意心里砰砰乱跳起来,从不曾见陈妈妈如此郑重,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沈浮?“出了什么事?”
    “小侯爷的事。”陈妈妈道。
    姜知意大出意外。万没想到竟然是姜云沧,忙忙地追问:“哥哥怎么了?”
    陈妈妈咬着牙:“先有个御史弹劾小侯爷,后面二老爷又跳出来……早就知道二老爷不安分,果然!有什么事自家人不说,专门挑着陛下在的时候去告发,根本不安好心!”
    姜知意越听越觉得疑惑:“二叔说什么了,跟哥哥什么关系?”
    “小侯爷的身世,”陈妈妈犹豫着,“二老爷不知怎的查出来了。”
    姜知意愣住了。哥哥的身世,什么意思?
    侯府正堂中。
    侍御史汤钺昂然站着,说得义正词严:“……姜云沧此次杀降无数,其暴行令人发指!我大雍朝一向以仁厚治军,厚待降兵降将,可姜云沧一个不收,全都杀了!那些弃暗投明的坨坨人原本都能为我所用,结果全成了他刀下冤魂,如此滥杀,天将不佑,臣乞请陛下严惩姜云沧,以儆效尤!”
    谢洹神色淡淡的没说话,这事姜云沧早向他报过,他也默许,汤钺挑在姜遂凯旋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发难,谢洹并不乐见。
    姜遂也没说话,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端正坐着,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见他们如此,便都不panpan做声,寂静中唯听姜云沧一声冷笑:“你也说了,我不曾受他们的降,既不曾受降,又何来杀降一说?”
    “你!”汤钺被他问住了,越发来气,“他们本来都是要降的!”
    “你活了这么大,可曾见过一个坨坨人为我所用?”姜云沧冷冷的,“坨坨降了又反的,有多少?”
    这句问到了要害,坨坨素来奸顽,就算逼到绝处降了,只要找到机会一定会反,这些年里雍朝已经吃过无数次亏。汤钺顿了下,还是不服:“你不试,焉知他们不是真心要降?”
    “呵,”姜云沧冷笑,“试一次就是我麾下兄弟无数条性命,汤御史说的这么好听,要么下次你去试试?”
    上次弹劾他便是汤钺领头,这次又是,汤钺事事学沈浮,难保不是得了沈浮授意。姜云沧心中鄙夷:“我千里突袭,没衣没粮没补给,但凡上阵杀过敌的,就知道这种情况下决不能受降,汤御史不如在军中待上几年,再来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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