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飞廉拨马过来禀道:“公子,已经隅中了。”
    羲和放下书简,传令道:“传令休整,埋锅造饭吧。”
    “啊?”姜妙闻言,一张小脸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好,塞外苦寒也罢,就是枪林箭雨,于她也不过些须小事;可独独这伙食,令她这被庖乙养叼了的金贵舌头无法忍受。
    自打出了关,便少有城镇,行军之时无非就是带些干粮炊饼之类,没有时间时只能生啃果腹,扎营休整时得了空,便将炊饼煮一煮做成汤饼;羲和是主子,待遇稍好一些,也不过在汤里多放一些肉干,做成羊肉泡馍。
    这羊肉泡馍吃了一路,姜妙食量是越吃越小,每日用饭如用刑,真不知羲和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眼珠一转,喊道:“我去前面捉几只山喳子,回来做炸酱吃!”
    一面纵马疾驰起来。惊得身后飞廉大叫:“丫头,你别跑远了脱离队伍!”
    姜妙回身轻笑:“那你跟着我,我就不脱队了呗!”一面大笑着奔远,飞廉无奈,打马追了上去。
    姜妙跑了一会儿马,只觉得身上燥热,当下连斗篷也不披,只穿着皮毛坎肩跑在前面。
    斜刺里突然撞出一队人马,马队里个个配着兵器,簇拥着一辆七宝翠桐车,车上一缕翠羽。见了姜妙一行,倒是微微一顿,随即匆匆调转车头避开了。
    姜妙奇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飞廉瞥她一眼,答:“商铃镖羽,这是行镖的,用的是翠羽,说明保的是贵人。”言下之意,却是叫姜妙不要再惹事。
    然而姜妙敛眉盯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向这些“贵人”打打秋风,便冲着那镖队大叫一声:“哎,你们站住!”
    谁知那些人一听到呼喊,不停反走,急匆匆地调转了马头,向着与姜妙他们相反的方向奔去。
    姜妙见他们如此行事,不由有些微怒,口中嚷道:“姑奶奶叫你们,你们倒跑些什么!”双腿一夹,胯下白色骏马挟裹着厚厚尘土追了上去。飞廉见她单枪匹马就要上前,担心她会吃亏,连忙打着呼哨传唤其他的暗卫们。
    那些人不由有些呆愣,不知自己为何招惹了这位祖宗,只能跑得更快,颠簸间翠桐车的车帘掀起了一角,一个锦衣少年就从那个角里滴溜溜地滚了出来,掉下了马车。
    他这一掉下来,镖队也行不动了,匆匆忙忙下车来要把他往马车里塞。挣扎间姜妙看得分明,只见那少年眼鼻皆被蒙住,手脚也被绑缚着,正似一只大粽子,忙叫道:“你们几个!带的是什么人?”
    首领见姜妙来势汹汹,知已躲不过,便道:“主子曾吩咐留他活口,但事急从权,如今宁可叫他死,也断断不能叫他落在别人手里。你们掩护着,我这就杀了他。”众人应一声,组成三圈人墙将二人团团围住。
    姜妙此时已奔至十步内,见那明晃晃的刀光闪动,心下大急,当即一咬牙,左脚在马背上一踢,上身前倾,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从马背上腾跃而起,向着阵列中心弹射过去,到得第一圈时去势已竭,便在那第一列人墙竖起的刀尖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借力又升起来。
    此时她人在半空,眼看刀已落下,欲阻挡几乎不可能,不由大急。却听身后不知何时赶到的羲和淡淡吐出两个字:“金针!”姜妙灵光一闪,左手扬起,金针已电射而出,如一团黄云,将那人前前后后扎成了一只刺猬。钢刀却顺势落下,眼看便要斩断少年的脖颈。
    姜妙刷拉拉掷出手中弯刀,喝道:“去!”弯刀势如流星,到得少年面前便是诡异的斜斜向上一撩,贴着少年的耳侧和鬓角,割断了缚眼缚口的白绫,最后将钢刀震开去。但力道稍稍有些把握不好,落下的钢刀还是在少年后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血痕,发丝也被弯刀割落几缕。
    少年在蒙昧之中,忽觉颊边有清风微微一拂,接着后颈上微凉,束缚着口眼的白绫便落了下来。
    少年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一柄钢刀并自己的一绺头发坠落,直直插入地里,旁边躺着已被射成黄色刺球的头领,空中一柄纤细莹润的弯刀。白色的身影一闪,弯刀已被她抄入手中,带起微风一阵,接着便不见。
    少年猛回头,白影停驻,身后的三人脖颈上一条血痕,整整齐齐,接着便倒下,扬起的鲜血溅了漫天。白影侧脸,少女咬着自己一缕长发,手中弯刀滴血未干,火红布景下一袭白衣,却比那鲜血更为鲜艳明烈。
    后颈的伤口隐隐作痛,一下一下,细微而又尖锐的融入到骨血里。他呆在那里,少女却忽然看过来,水样的眸子一闪,朝自己一腿劈了下来:“趴下!”
    风声飒然。一柄长剑擦过自己脊背,少年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姜妙身量已长高了不少,因为练武的缘故,双腿比一般人要长些。少年只觉背上压了一条圆润弹软的长腿,面上一红,连这一劈的疼痛和濒死的恐惧感也淡了许多。
    姜妙娇叱一声,弯刀斜拖,将长剑引得一偏,就势将长剑压在少年背上,腰背反转,从少年背上翻了过去,手中弯刀一递,已贴上那人腕脉,眼也未眨便切断了那人手筋。那人惨叫一声,长剑“呛啷”坠地,却并不顾自己,左手一抖,抄起一把匕首又向少年刺来。
    姜妙此时距他极近,见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脸上青筋暴起,竟是发起狠来连命都不要了。
    姜妙皱皱眉,低咒一声,将这已身形散乱的疯子一刀封喉。他四面的伙伴也不来救,只拼了命去攻击姜妙救下的少年。姜妙便以那少年为轴心,在他周围游斗。这些人武艺只数二流,却是悍不畏死,攻势如虎,姜妙一边阻挡攻势,一边还要回护那少年,一时竟落在下风。
    这时赶去叫人的飞廉和暗卫们终于赶到,姜妙舒一口气,喊道:“飞廉,你护着他,我来!”说着将那少年一把推出,自己却转头与那群人缠斗在一起。
    飞廉忙忙地把那少年接住,扭住了几个冲上前来的杀手,转头疾叫道:“留活口!”姜妙已是手起刀落,将剩余几人一刀抹喉。
    飞廉急急冲上前去瞧,那几人早已断气。姜妙反应过来,歉然道:“嘿嘿,对不住,杀红眼了。”
    飞廉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个疯子!”说着转身欲盘问自己擒住的那几人,其中一人却已趁他不备,口中蓝光一闪,暗器直取那少年。
    此时暗器去势劲急,姜妙和飞廉欲待救援也已不及,不禁惊呼。却见幽幽白影在少年面前一闪,暗器便已不见。羲和施施然地站在那里,手中仍执着一卷书简,先前发射暗器的那人喉头上钉着自己发出却莫名回转的暗器,满脸的不可置信。
    飞廉忙赶过来,垂首道:“公子,是我大意了。”
    羲和微一颔首:“不怪你,这些人都是死士。”
    “死士?!”飞廉脸色一变,冲上前去,果然另两人都面皮紫涨,七窍流血,显是中了极为霸道的毒药。众人这才肃了脸,默然不语。
    姜妙哼哼了声:“如今是想留活口也留不到了。”
    飞廉气道:“死丫头,叫你不要惹事,你偏要惹事;叫你留下活口,你偏杀得痛快!如今没了线索,你还很得意?”
    姜妙施施然道:“怎么会没线索?这小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飞廉语塞。
    姜妙已哂笑着跑到那少年旁边,伸手去拍那少年的脑袋:“小弟,你说我的话对是不对?”
    那少年眉头微皱,不露声色地躲了过去,拱手道:“恒在此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飞廉见状,闪身到羲和身后,避开这一礼,羲和冲他笑笑,还了一礼。只有姜妙,不躲不闪坦然受了,拍拍恒肩膀问:“小弟今年几岁?家住哪里?又为何被他们抓了去?”
    少年故作沉着的脸上现出黑气,凶巴巴道:“恒今年已有十五岁,不知姑娘多大,还请别乱了称谓。”
    姜妙闻言,颇为着恼:她打小遇到的人,个个都比她大些;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瘦小少年,便满心以为自己要更年长,想要摆一摆长者的谱,谁知对方又比自己要大一岁,真是憋屈得紧!她将恒上下打量一番,气道:“瞧你瘦小得萝卜干一样,怎么可能比我大?我,我十六了!”
    “咳!”羲和在背后重重一咳,飞廉也甚觉好笑。那少年见姜妙脸色涨红,也明白过来她是在狡辩,不由略现鄙夷之色。
    姜妙大怒,伸手去拽他的耳朵:“你这个瘦萝卜干,还敢跟我顶嘴?我当然比你大,快叫姐姐!”
    恒一面躲开姜妙的骚扰,一面看了看自己,他是少年,又多病,身体比一般的男孩子要瘦小些;而姜妙女孩子身量发育早,因平日里习武的原因更是比其他女子更为修长。如今他看去竟比姜妙还要矮一点儿,这才被她讽刺为“瘦萝卜干”,心中不由几分懊恼,反击道:“长得壮了难免失之灵巧,多少有些蠢笨。”
    姜妙闻言大怒:“有你这么说救命恩人的吗?天理何在!”
    恒反问:“那就要问问别的救命恩人有没有你这样的!”
    姜妙“啧”一声,鄙夷道:“我怎样?难道对着救你命的人还要挑挑捡捡,小家子气!”
    恒气急,但他不善与人争吵,便转过身不再理睬。
    这时羲和问道:“这位恒公子,你家住何处?因何被绑?可知他们要去哪里?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灭口?”
    少年冷哼一声道:“无可奉告!”
    姜妙气道:“藏头露尾,无胆鼠辈!羲和,我们干脆把他绑起来下到大牢里去算了。”
    恒瞪大了眼睛。
    羲和笑道:“怎么你好歹辛辛苦苦救了他,这便不管了?”
    姜妙气道:“连自报家门都不敢的人,有什么好管的?”
    恒瞪她:“我方才已经报过家门了,绝无虚言!”
    姜妙执绢拭净弯刀上的血迹,冷笑道:“少骗人了!瞧你衣着行事必然是个贵族。这天下的贵族哪个没有姓氏?只肯报上个区区小名,连姓氏都不敢示人的人,已经很是令祖宗蒙羞了,还要当别人是傻的吗?”
    飞廉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姜妙初到府中那夜,死皮赖脸不肯报姓名的模样,忍不住向她看去,却见她不仅不脸红,反而一副义正言辞模样。
    飞廉拜服。
    另一边的恒却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顿时面红耳赤,显然十分羞愧。飞廉在心中感叹,终究还是嫩了点。
    羲和拍拍姜妙的肩膀,笑道:“恒公子想必有难言之隐,你何必强人所难?”
    姜妙一甩长发,嗤笑道:“他不说,我猜也能猜出来。可我偏偏要听他亲口说。便是绿林草莽见了还要互通名姓,我倒要看看这个连家门都不敢报的小子要龟缩到什么时候!”恒霍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姜妙。
    然而抬首却见少女也正直直望着他,眸光清澈如三月雪溪初融,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和怒意,那眸色如火星,在他眼底炸开,烧成一片燎原之火。在这样纯粹而无畏的目光下,他不知为何已失去了愤怒和辩驳的勇气。
    姜妙看出他眼神里的犹疑,不由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见她走得这样干脆,恒紧抿了嘴唇,犹豫着,终究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姬,我姓姬!”
    四周顿时一静。姜妙霍地回身,满面复杂:“你姓姬,姬恒?”
    姬恒咬咬牙,一字一顿道:“是,我就是姬恒!”
    姜妙面露诧异:“姬恒是谁啊,很有名吗?我都没听说过。”
    姬恒:“……”
    暗卫们笑倒一片,羲和轻咳一声,难掩笑意地解释道:“原是我的错,竟忘记告诉她了。”他向姜妙解释道:“姬恒,便是周王的小儿子,是宗周的九王子。”
    姜妙惊呼:“王子!”
    姬恒却十分复杂地望向羲和:“这位公子怕是最初便已猜到了吧?”
    羲和微微颔首:“公子身上的云霓锦,乃是宗周王室的贡品;再有年龄佐证,公子的身份不难猜测。”
    姬恒稽首一礼:“久闻云中君贤名,今日一见,方知世人所言非虚。”
    两位王子气氛正是微妙,却听姜妙忽然极清亮地大笑起来,她拍手道:“随手一救便是一位王子,可见我的运气真是十分之好。”
    她抬手挑起姬恒下巴,笑眯眯道:“小王子,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从此之后,你这条小命便是我的了!”
    姜妙这一系列举动堪称行云流水,姬恒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应变不及,不由得一时目瞪口呆。
    却见姜妙目中闪过一丝极有兴味却又不怀好意的亮光,伸手在他的颊上轻轻一拍:“喂,且给我叫声‘主人’来听听。”
    良久,空旷而又冷寂的荒原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极为羞恼而又高亢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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