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兰军初建,姜妙回到别院,到晚饭时,仍旧难掩兴奋:“募兵之事告一段落,这下,我们终于能开战了吧?”
    结果,羲和还未回应,姬恒先给她泼了一盆冷水:“难。”
    姜妙笑容一收,耐着心烦问道:“怎么又难了?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姬恒瞥她一眼,条分缕析道:“要想真正开战,需要的准备仍然很多。比如勘测四围地形,查探敌方布防,拟定作战计划,训练兵士,择定将帅,这些我们还都没有做。但是,目前最要紧的都不是这些,最要紧的是——”
    “粮草!”姜妙灵光一闪,惊叫道。
    姬恒向她看去,但见她双手紧握,脸色懊悔非常,嘴里碎碎念叨着:“我真是,怎么忘记了这样要紧的事!从咱们来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半点粮草的踪影,黄老冬瓜那边要供养自己的那点儿兵将就已经很吃力了,现在又多了这许多人!这下可该怎么办啊?”
    姬恒颔首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按常理,羲和公子是奉旨平叛,此行应该是要顺路押运粮草的,然……”
    他没续说,姜妙却也明白了,她总算发现关窍,气急败坏望向羲和:“你这父君是怎么想的,年老昏花了不成?他要你来平叛,又不给你兵马,又不给你粮草,只拿着半块虎符,便要你去做这做那,他这样高看你,是把你当成圣人了吗?”
    羲和淡淡一笑:“父君的心思我怎会不知?他是怕我挡了王兄的路,想要束住我手脚,教我难以施展,最好在这里呆上个三年五载,待到回朝之时,便大局已定,再不能同王兄相争。殊不知,父君所想,亦是我之所愿呢……”
    姜妙忍不住提点道:“他这样绝情,哪里是要你在这里呆个三年五载,他这分明是要你的命!”
    羲和的脸色极为罕见地一僵。姜妙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讪讪不已。室内一时静到了极点,三人气息犹如拉满的弓弦,紧绷到几乎凝滞。
    未等别人开口,羲和先和缓了脸色,他目光直直望着身前那一点明灭的灯光,声音平静中带了几分飘渺:“说来好笑,这种可能,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终是有些不肯相信罢了。都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不想把父君想成是这般比虎还毒之人。所以,为了不让父君成为想象中这般,你我就更加不能叫他如愿,不是么?”
    他的话音轻轻,内容却这般沉重,姜妙与姬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姜妙受不住这样凝重的氛围,她极细微地笑了两声,小心试探道:“咱们,咱们还是继续说粮草罢!”
    羲和轻笑,他抬手闲闲地剃掉灯花,而后道:“粮草之事,不用担心,去‘借’便是。”
    姜妙悄悄舒口气,只觉先前的古怪气氛终于消散了,却没有再分出精力细听羲和话里的意思。
    姬恒却听出了关窍:“借?你的意思是打秋风?是去找这城中的官吏……”
    羲和摇头:“凡事皆要有度,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为着兵权之事,我们已经先后得罪了这些官员两次,此事断不可以再犯。若是得罪得多了,成了习惯,介时万一触到这些人的逆鳞,便是再用性命要挟也是无用。”
    姬恒若有所思。姜妙笑道:“这个我知道,事不过三嘛!你不就是每每用这一条不许我多吃点也不许我多喝酒!”
    羲和调侃道:“难得你也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才不明白!姜妙冲他扮个鬼脸,面上神情十分不驯。
    姬恒无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追问道:“那,我们该从哪里‘借’?”
    羲和意有所指:“当初不庭城破,随守城官员一起迁到这合虚城的,有不少是富商豪绅呢。”
    姬恒了悟,也跟着笑道:“正是。这些人既得了合虚城的庇护,那付一点保护费也是应该的。”
    姜妙兴味十足:“怎么,需要我和兄弟们去忙活么?我们可是随时待命!”
    羲和笑容温润:“不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羲和要等的人,第二日便到了。
    飞廉大踏步跨进院子,棕黑色的面皮被这朔方的风雪吹冻了许久,竟也显得白嫩了几分。他抱了一沓卷宗,冒着一身寒气走向羲和,一向木无表情的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
    他先走到羲和面前,将卷宗全部放下,恭敬行礼道:“幸不辱命!”
    接着,他在姜妙的殷切目光中走了过去,笑道:“丫头,我回来了。”
    姜妙兴奋地跳起一把抱住他,欢叫道:“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我做饭的时候都没人陪,无聊死了!”
    飞廉伸出猿臂,把她一把捞住,也跟着说道:“唉,你别说,我这些时日的伙食真是不堪回首,就想着吃你做的饭了!”
    姬恒在一旁看得直皱眉,他重重一咳,扯了扯姜妙的衣袖:“不与我引见一下吗?”
    姜妙松开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引见?你们之前是见过的呀,就是他和我一起救了你。”
    是么,谁还记得?姬恒在心底暗暗吐槽,面上却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了。”
    飞廉憨厚挠头:“没事儿,我也不记得你。”
    姬恒:“……”
    姜妙在一旁咯咯直笑:“你们两个忘性真大!”
    羲和只觉头疼,他看不下去了,招呼几人来一起看飞廉带回的卷宗。
    卷宗缓缓展开,姜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批羊皮卷,上面绘制着各种地形图。姬恒细细一看,惊呼道:“这是,不庭城的布防和冀北四隅地形图!”
    姜妙惊叹:“这样我们之前的许多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她踮起脚拍一拍飞廉的肩臂,赞赏道:“你很能干嘛!”
    飞廉暗暗得意:“那是自然的,公子命令,无有不从。”
    姜妙将目光落回羊皮卷,越看眉头越紧:“……这不好办啊!”
    “怎么了?”姬恒与飞廉同时问道。话音一落,二人互视一眼,火花四溅。
    姜妙却没在意他们之间的小龃龉,她皱眉道:“这不庭与合虚之间的水泽,实在是太多了。虽然现在入了冬,天气酷寒,冰层也厚,但到底还是有风险;再则,这冰面如此之滑,人马根本没办法在上面长距离行走!要走也走不快!肯定会被早早发现的!”
    她又看向布防图,一看之下,面色更为难看:“飞廉!你去看的时候,不庭的城墙上是不是都浇铸着冰层?”
    飞廉下意识回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姜妙放下皮卷,哀嚎道:“早知道就不乱编说反贼坚壁清野了,谁知道他们是来真的啊!这城可要怎么攻啊,骑兵走不成,步兵又上不去!”
    她左思右想都毫无对策,不由眼巴巴望向了羲和。
    却见羲和仍旧一派从容姿态,见她望来,目露安抚之意:“先莫要惊慌,这些都有办法解决。我们一步步来,先处理粮草问题。”
    见他这样淡定,姜妙也莫名安定下来。她顺从地“哦”了一声,凑过去看羲和分析图录。
    羲和拿了碳笔在合虚城外三十里的一片荒原上重重一圈:“便是这里了。”
    “什么?”这下不独姜妙,三人皆不理解他的意思。
    羲和道:“你们看,若我们在此处开战,形势是否对我们有利?”
    ?不是在说粮草的事么?怎么又扯到战场上去了?姜妙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旧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道:“此地都是荒原,没有冰层水泽,适于步兵和骑兵作战;距离冀北军的大营也很近,行军起来倒也方便。不说对我们多有利,至少不会让不庭那边占到便宜是真的。”
    姬恒也跟着看过去:“确实,若是能避免攻城战的话,那自然是能节省很多时间的。”
    羲和又指着那片荒原与冀北大营之间的一座小山问飞廉:“你去探时,可有留意这座山的高度?”
    飞廉努力地回忆那个小山包:“那座山只有二人左右高度,低缓得很,当地人大都把它当作是一个小山坡。”
    羲和蓦地露出一个笑容:“正该如此,我之前所查阅的地理志上,都没有标注这座山。”
    姜妙隐隐抓住了他的思路,眼睛越听越亮:“你是说……”
    羲和看她一眼,眼中一缕意味深长的光芒:“飞廉,你拿着兵符去冀北大营里掉些人手,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冰城’。”
    “得令!”飞廉虽不甚明白,但他向来是令行禁止,并不会寻根究底。
    姜妙已经明白过来,她现在心情极好,不由得笑了出来。
    只有姬恒,既没有明白羲和的布局,又不是飞廉那样木然的性子,他现在脑中十分混乱,脸上一片茫然。
    就听羲和叫他:“姬恒殿下。”
    “……”他回过神。
    羲和温声道:“要向这些乡绅们借粮草,就全看公子你了。还要烦请殿下明日起逐家登门所要供奉,我会派人暗地里将他们的府库盗出来,并在他们察觉之前放一把火。若是那些乡绅登门追问,殿下便说是不庭反贼作乱;若是他们缺少安居之地,殿下便把他们交给飞廉,让飞廉带他们到‘冰城’暂住。”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姬恒还是能够明白的。明面上“打秋风”放松这些人的警惕,暗地里却借住大火将财物移走,若是被怀疑,便推到无恶不作的“乱党”头上,反正死无对证,又可助涨冀北百姓同仇敌忾的士气。那些乡绅便是又精明的,暗地里明白过来,也只能甘苦自尝,绝不能把这样的怀疑往外说。虽仍是简单粗暴了些,这也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
    但,为什么要将那些乡绅迁到“冰城”里去?仅仅是因为他们无家可归吗?姬恒在战事上不够敏感,左思右想仍旧不得要领。
    但他又不是可以低头询问的那类人,于是他点头答应道:“殿下放心,我明日便与阿妙……”
    “此事还须劳烦公子一人了。”话音却被羲和打断,只见他定定地看过来,“我会将屏翳与五百暗卫交予殿下派遣,此事,只得公子一人去完成。飞廉要去建造‘冰城’,而我与阿妙,另有要事。”
    姬恒在他的目光下感到几分窘迫,他胡乱地答应着:“如此,我一人便可。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小心掩藏着自己的纷杂心绪,目送因好奇而缠着羲和不断追问“要事为何”的姜妙离开,恍惚间竟觉有一阵悲凉之意充斥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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