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鬼棒令鬼闻风丧胆,能使鬼恐惧,使鬼痛苦,使鬼不敢做恶,却无法使鬼自省悔改。
    许多受刑人最后悔悟并不是因为失去自由,也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磨难,而是在目睹至亲失望的泪后,心灵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
    不是酷刑峻法让那些人认罪,是爱让那些人的灵魂懺悔,誓言洗心革面。
    对恶鬼而言,内疚就是最重的惩罚。
    重返街头的朱瑯四处打听净修罗寺,得知那间老寺专收留超常症患者,任何在社会上找不到容身之处的人都能成为寺里的职员,用工作换取一辈子吃住。
    「人们不是恨病患恨得牙痒?破烂老寺聚集一大票病患,那种寺也有信徒?」朱瑯一边嗑桃子。
    「那是因为寺主会定期巡乡捉鬼。」水果摊老闆削着凤梨。
    「捉鬼?」
    「小子你外地人,不晓得捉鬼啊?这个捉鬼呢,就是指寺主带上弟兄出寺,领着捉鬼大队下到坊间巡视,看有没有不安分的病患给街坊带来麻烦,敢在乡里闹事的病患都会被寺主捉回净修罗寺,最后变成寺里的职员,改邪归正。」作为正常人,水果摊老闆同是净修罗寺的信徒:「当年市集这有个病患组成的帮派,处处向摊商强收保护费,摊贩不乖乖缴钱就会被砸店,最后那帮恶棍全被寺主捉回净修罗寺,多亏尊善先生,我们才能享有一片安寧,才能好好做生意。」
    「尊善?那个穿黑色武僧服的傢伙?」朱瑯想起那爱说教的大叔。
    「是啊,他就是寺主,尊善先生可是好人,不光率领弟兄下乡捉鬼,每个週五黄昏,净修罗寺会在寺外办桌请穷人吃饭,温饱街友和一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净修罗寺还会回收旧衣物,改将二手衣物发放给更需要的人,整个就是善事做好做满。」水果摊商老闆不禁感叹:「这个车子在天上飞的年代,人人都只想着赚钱,什么都只想要快快快,凡事讲求效率跟投资报酬率,人心日渐冰冷,要是能多些人像尊善先生那样,海尔安德早就空荡荡了,你说是吧小伙子?」
    「嘖!行善也是为了招揽信徒,多赚点香油钱吧?」朱瑯不认为尊善是个好人,但他绝对是个聪明人。
    率领病患镇压给乡民带来困扰的病患,如此一来就能收买人心,说好听是维护社区治安,说难听不就是顶着宗教招牌的帮派?
    水果摊老闆不认同朱瑯的看法:「干什么曲解人家的善意?尊善先生真要是那种中饱私囊的混蛋,他早答应创世动力的条件,废寺独吞钱财了。」
    「创世动力?那间生產x能源的大公司?」
    「你才知道,那帮有钱人每回谈判都是大阵仗,整列队伍全是机械士兵,要不就是智慧人型坦克,那种两脚走路、上半身全是砲管的武装机械见过吗?走路地板都会晃呢!」水果摊老闆敞开双臂,比出好大好大超级大的手势:「那个就叫耀武扬威,派那种夸张的阵仗出征乡下,挑明告诫我们这些死老百姓『别与我为敌』,光天化日下恐吓人,就是要逼尊善先生签下废寺合约。」
    「他们为什么想废除净修罗寺?」
    「説是想把净修罗寺拆掉盖能源炼製厂,开出三亿的价码要尊善先生签约。」
    「三??三亿?!」朱瑯两眼瞪大。
    破千万的金额对凡人来说太过抽象,逢亿则是完全没有概念。
    那种天文数字,哪怕暴饮暴食一辈子、吃到肚子胀破、肠子开花都吃不完吧?
    「你小子没听错,所以我才说尊善先生不是坏人,要不他大可拿钱办事,三亿到手就让怪手剷平净修罗寺,何必和诺罗恩家族过不去?」
    「他是白痴吗?为什么不答应啊!」朱瑯无法理解。
    「什么白痴?没礼貌!那是尊善先生有理想!」老闆拿着刨刀朝朱瑯指指点点:「铜臭无法收买内心富有的人,创世动力再多银子都搞不定尊善先生,那就叫有骨气,懂吗?」
    「有骨气个屁,他才不是什么善人,就只是单纯的智障而已。」朱瑯冷笑,他真想体验被金山银山收买的爽感,泡在钱堆里游泳肯定比在寺里扫落叶有趣。
    聊到这,点心也差不多嗑完,朱瑯将手中啃剩的桃子核扔向老闆的围裙,他扔完就跑,这气得水果摊老闆朝他的背影粗吼:「喂!小子你还没付钱!给我回来!」
    「有骨气的人不是不屑钱财?反正老闆你内心富有饿不死啦哈哈哈!」恶鬼嚣张奔离。
    没把水果摊砸烂再搜刮一空就不错了,朱瑯认为老闆应当知福,只收取一颗桃子、没往老闆脸上送拳头便是恶鬼的慈悲,算是感谢老闆提供不少关于净修罗寺的情报。
    最实用的情报莫过于每週五放饭的事,这让朱瑯多了间自助餐大快朵颐。
    ***
    週五黄昏,时间一到,朱瑯准时出现在净修罗寺前,果不其然,寺外已摆出大长桌,寺里的职员和义工正忙着搬运大锅菜,热食释出的香气引来许多衣衫襤褸的游民。
    没饭吃的穷人,吃不饱的工人,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全都捧着破碗来讨饭,每个人盛装饭菜的容器就跟他们身上的衣物一样残破。
    龟裂的洗脸盆,随地捡来的免洗餐盒,回收厂拾来的狗碗,甚至是随便跟摊贩索取的条纹塑胶袋,也不管饭菜装进去会像袋厨馀。
    对没饭吃的人而言,找个像样的容器盛饭都是难事。
    比起在意食物的摆盘,吃饱比较要紧。
    而这些难民的组成九成都是超常症患者,顶着条码刺青,排队等饭之馀,不忘交换情报。
    「近期有什么不错的临时工吗?」一名打赤脚的流浪汉问。
    「北郊区的工地缺人,时薪不错,可惜针对病患没有供餐。」头戴工地帽的病患顺道说明自己出现在这的理由。
    「市中心那的连锁大卖场有在招聘空中广告员。」下巴满是灰鬍的病患怀念从前的地面举牌员,这年头交通工具都在天上飞了,那些没保障的工作也得一併搬上天。
    「别了吧,我怕高,更别提那些惯老闆提供的飞行背包常出问题,前阵子不就有举牌的临时工摔死?」浑身臭气的下水道清洁工了当回绝。
    「摔死还不赔勒!法院也不想处理,掛了名病患,百姓个个拍手叫好,才没人在乎我们这些患者的死活。」
    「虽然穷,但命还是要啊,穷还能到处走走,命都没了还上哪花钱?」
    「真要赚钱不要命,不如把自己卖去原子星,要不就去那些三流的x能源炼製厂当仪器维护员,年薪百万,辐射吃饱饱,干个两三年就『回老家』。」失业两年的病患回顾自己父亲的履歷。
    见整排鲁蛇窝在一块交流,队伍后方的朱瑯不禁冷笑。
    还好自己没乖乖去工作,白痴才去找工作让富权阶级奴役,自己若顺应这个狗屎社会体制戴上狗鍊,就得和前面那群鲁蛇一起讨拍取暖,互舔伤口。
    要什么就用抢的,只要能用武力抢到手,就不会有缺钱的问题。
    病患同胞互吐苦水,让朱瑯加倍确信自己的求生手段百分之两百正确,拳头大才是真理。
    说到抢,朱瑯刚好没带装饭菜的容器。
    他随头一瞥,于不远处的寺庙围墙下,见到一处报纸铺成的地席,那片地席上摆了些游民的家当,一袋烂衣物,意义不明的瓶瓶罐罐,以及一只失去盒盖、撞凹的不锈钢便当盒。
    既然眼睛看到了,那就是他的。
    朱瑯直接走过去拿起便当盒,也不管便当盒的主人正朝这走来,那名病患刚去附近的草丛解放,撇条回来就见东西被人大喇喇干走。
    「喂!你小子干嘛?干什么拿我便当盒!」病患游民气呼呼走来。
    「刚才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了。」朱瑯朝游民握起拳头:「我相信你会愿意送我。」
    「你??你这是在威胁人吗?」游民胆怯退了两步。
    「当然不是,我只是提前帮你做选择,看你是要被我痛揍一顿吃不下饭,还是送我这个便当盒,我相信叔叔你这么聪明,一定不介意送我这个小礼物。」霸道的朱瑯笑捧便当盒,他单手将便当盒拋上拋下:「你要知道,断牙吃饭可是很难受,我若是你,寧愿用双手捧饭菜。」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游民无法接受,却也不敢向前挑战这名恶童。
    一旁排队的病患也看不下去:「小子,大家都是辛苦人就别互相为难,来到这的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都是为了温饱啊。」
    「就是说啊,都是自己人,别自个儿打起来。」
    「谁跟你们是自己人?少讲得我和你们是同一水平,弱者乞讨,强者夺取,你们不过是群死要饭,我则有能力用抢的!」朱瑯嘴溢苍焰,下扯吊嘎,坦荡露出胸前的条码刺青:「看不惯的就全上来跟我打一架啊!来啊!」
    听闻队伍后方传来争执,负责维护秩序的寺庙职员这也赶来,他一见到朱瑯就上火:「又是你!你这恶鬼还有脸来?上回砸翻一堆东西,这儿可没半粒米给你!休想在这搞事!给我滚!」
    「滚?净修罗寺的行善是选择性慈悲?看顺眼的穷人就赏口饭,看不顺眼的就叫他回家吃自己,神明版的双标?」朱瑯邪笑。
    寺庙打饭人员接连抬头,队伍前方的人也将目光聚焦到这,眼看即将爆发衝突,作为寺主的男子这也从人群中步出。
    身披漆黑僧服的尊善再次来到恶鬼面前,他手捧碗筷,针对朱瑯方才的言论顺势接下去:「弱者乞讨,强者夺取,两者当然不是同一水平。」
    本以为生存之道获得认同,朱瑯才刚勾起嘴角,殊不知尊善又道:「弱者深知贫弱之苦,寧可拋弃尊严,请求他人施捨,也不轻易为了己利伤害他人,强者若不懂善用力量,那也只是暴徒。」
    尊善带着乾净的碗筷来到游民面前,他将碗筷送给游民:「你口中的弱者并非懦弱,这些人并非不知羞耻的乞丐,而是他们明白为人该有的体贴,你口中的强者也非真正的强大,不过是滥用暴力的强盗,上述两者当然不在同一水平,后者远比前者恶劣多了。」
    这番狗屁道理听得朱瑯嘴角抽动,三番两次被人说教,气得朱瑯一手烧融便当盒,不锈钢在愤怒的苍炎中化成金属烂泥。
    朱瑯本想一脚蹬上去,他想把尊善的脸踏为焦土,没料那名着僧服的老婆婆又突然从他背后冒出。
    老人家动作缓,走的慢,上了年纪也震不出气场,步伐柔软似猫,气似烛火上的微光,暖的无声无息,难以让人察觉。
    「来,这个给你,要好好吃饭啊。」老婆婆将准备好的碗筷递给朱瑯,她的语气满载关怀。
    温暖的烛光靠向苍炎,熄灭苍火的战意。
    朱瑯愣愣接过老人家的心意,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只知道自己拿这位老婆婆没办法。
    并非不敢打老人,而是对这名总是向自己释出善意的老者彻底没辙。
    自己明明就坏透了,这老婆婆是老糊涂?何必一直对自己这么好?
    没等语塞的朱瑯回应,老婆婆又从僧服内拿出药膏,她的动作只比树懒快些,咬字如同乌龟爬:「伤口有没有好一点?你上回走得太快,药来不及拿给你,这次记得要带上啊。」
    「??嗯。」愧疚令朱瑯的表情彆扭,他默默接下药膏,口吐的「嗯」字,或许就是恶鬼的「谢谢」。
    赶在老婆婆满是皱纹的手轻放上头,朱瑯一技转身便绕去队伍最后方排队,他才不要给人摸摸头,死也不要。
    话说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安分排队领餐,以往想吃什么就撞开人群,大打出手,人揍完,砸完摊,食物拿了就跑,头一回守秩序,让朱瑯有种自己输掉的感觉??
    拿完热食,朱瑯随便找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却见那名老婆婆又捧着竹篓盘凑来。
    「要吃糯米饼吗?」老婆婆坐到朱瑯身侧。
    朱瑯顿时觉得饭菜难以下嚥,他难为情地噎下饭菜,叹了口长气才开口。
    「老婆婆你别缠着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朱瑯怀疑这老人家有失忆症:「你忘记我上回在这做了什么?」
    「记得啊。」老婆婆瞇起雪白的眼眉:「你吃了很多烤乳猪,代表我们伙房的手艺很好,找一天我再叫他们烤,你记得来吃啊。」
    「??老婆婆你是不是记错重点?」朱瑯难忍白眼,他认为这老婆婆说不定是智障。
    这座烂寺超常症患者和更生人都收了,收些智障不为过。
    「你们治好我,我却吃你们的食物,砸你们的神桌,我是坏人,劝你别再靠近我,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报答你。」朱瑯认真告诫老者。
    「我没要你报答我啊。」老婆婆依旧笑着岁月:「而且你也不是坏人。」
    「我以怨报德,这样还不够坏?」
    「当时的你心中没有怨啊。」老婆婆凝望远方:「你只是寂寞。」
    「寂寞?我为什么要寂寞?一个人来去多自由啊!」朱瑯冷笑,他觉得老婆婆尽瞎说,根本脑子有病:「我要是寂寞,你就是老神经病,半身都入棺了还在那瞎猜别人内心。」
    「神经病吗??」老婆婆笑得皱纹蔓延:「真是令人怀念的词。」
    「看来不少人説你是神经病。」朱瑯就知道这老人家脑子果然有问题。
    「没办法,我是病人。」
    「所以是什么病?精神疾病?老人痴呆?健忘症?」朱瑯嘲笑。
    只见老者缓缓捲起僧服的袖,她露出位于左臂的条码:「思绪解读症,好像又叫什么读心症的样子??」
    听到这,朱瑯脸上的笑意转瞬褪去。
    原来真正的智障是他。
    「就是个没什么用的疾病,不被大家喜欢的疾病。」老婆婆放下服袖,她不想多谈,只管关心身侧的好孩子:「要吃饱啊,吃不够可以再去排队。」
    老者才刚转头,身侧却已空无一人,朱瑯早搁下碗筷,这回仅吃了半碗饭菜就逃之夭夭。
    恶鬼被人道破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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