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阳门外的树林里,一滴斗大的汗珠至士兵额上滑落。
    天气难得燥热,等待的时间也令人难熬,尤其还身披沉重的鎧甲。士兵们各个汗流浹背,守着纪律硬是没吭声也没擦去,战马却是喷了喷气,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早过了约定的时间点了,仍没看见墨规年的信号。亲信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转头看向旁人,亦是面色沉沉。
    「殿下……」他正要开口,遥远的天边窜出急促声响,一支烟硝升空,来自于宫里的方向。
    亲信的表情顿变。
    那不是墨规年的红旗,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警讯。
    皇宫没有被拿下。
    可情况远远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报!殿下不好了,古潼关出了三支军队正朝咱们这里过来!粗略估算,约三万骑兵!」?「报!殿下,彭泽外被大批兵马包围!」
    「报!西南方发现林虎将军率领大军伏袭我方后勤!」
    「报!」
    「报……」
    随着侦探的斥侯一个又一个回来,眾人也震惊到了极致,直到最后一个消息落下时,树林已一片无声。
    「不好了殿下……墨家……墨家一家人被逮捕入狱了……」来自城里的线人,那线人浑身是血,背上刀伤无数,彷彿拼死命活才把消息带出来。于昊渊听到墨家两个字时瞳眸一缩,欲继续听有没有关于宫里念妃的消息,但人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嚥气了。
    气氛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殿下!」亲信几乎不敢相信。
    于昊渊点点头,神情冷冽,「嗯,我们暴露了。」
    不是只出了一点差池而已,是事跡败露了。
    他们被偷袭、墨规年被捕……显然对方是提前就知晓他们的计划,连攻击据点在裕阳门也清清楚楚,才能出其不意攻攻其不备。现在有大批兵马正源源往这边过来,不是追究洩密的时候,于昊渊望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心中打定主意。
    这条路本就要走得披荆斩棘,他虽然拟定了万全之策,但就算没有万全,也不见得会输。
    只是换成最原始的方式,直接、残暴、凶险,但他很习惯。战场上见真章。
    「传我命令。」祈王低声喝道,一旁旗兵紧跟着一挥旗帜,像刮起了冬月寒风,风过林间,扫去闷热,霎时冷静万千士兵惊惧的心灵。亲信亦收敛起神色,就像每每在那天寒地冻的北疆里,他们无比信任又无比仰赖一样。
    「大军集结,直接拿下皇城。」
    五色旗帜高高亮起,战马隆隆,马蹄踏踏,树林起了不小尘浪,须臾过后,列队已然完成。
    于昊渊的长剑也出了鞘。
    那把长剑在阳光下闪耀着神圣而令人振奋的光芒,全军屏息以待蓄势待发,就等待最后的指令。
    「殿下!」
    一个声音喊停这一刻。
    于昊渊一顿,似乎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确定,一旁招宿已面朝声音的源头,道出他的猜想,「娘娘来了。」
    女子的身影在那山体勾勒的背景中,由远至近,跳下了马,朝他飞奔过来。
    于昊渊紧绷的情绪顿时一松。
    而他也立即前去迎接,待走近时,看清墨染青六神无主的样子,跌入他的怀中,抓着他的双臂仓皇道:「殿下、殿下……」
    于昊渊安抚着她,「我都知道了,别担心,你等我……」墨染青只是不停摇头,用尽全力要阻止他的摇头。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快逃吧……大军马上就要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还不至于此,就算事跡败露,也还有机会。」
    这话并没有鼓舞到墨染青,因为她已经预知了结果,而这结果是必然的,也是令人绝望的,「没有机会了殿下,因为陛下他……向楚王借了十万大军来对付你。」
    十万大军是怎么样一个庞大的数量呢,或许不多也不少,但战场是何等瞬息万变,当你已在负隅顽抗绝处逢生的时候,徒生一个变故,都能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秦的帝王是这般忌惮祈王在战场上的杀伤力,以至于在人数上,要取得绝对的、天差地远的优势。
    这下于昊渊彻彻底底的僵住了。
    他似乎听见轰然炸响,满心期待的这一天,天崩地裂。
    他望着墨染青好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渐渐松开了手,眸色由淡转浓,声音亦变的乾涩。
    「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察觉到不对劲了吧,明明是她把持宫中,借兵这么大的事他竟一点风声也没收到。况且夜秦若要向楚国借兵,必得提前交涉,而最近这几个月里造访楚国的只有小公爷一人,但那早在皇帝倒下之前就被派去了。
    这就表示,皇帝早就知道祈王要起兵造反,而他的病,极大可能是假的。
    那么今日所遭受的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攻势便有合理的解释,最不合理的是现在皇城全面封锁,进出一隻蚂蚁都要严加核查,而同是逆贼墨家之一的念妃,却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
    墨染青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实情,似乎她的力气在墨家那会已全部用罄了,以至于现在连面对他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垂下眼帘道:「我替我母亲……报仇雪耻了。」
    回应她的,是他结冻的凝视,沉默宛若静止。
    她感觉到落在面上的视线先是一震,然后一点一点碎裂,变得的飘渺似无,哀伤无尽,而她攥紧拳头,可望能从中得到一点支撑的力量。
    但是不能。
    「原来你要报的仇,不是一两个对象,而是整个墨家。」
    于昊渊说出话的这一刻墨染青还是溃堤了,她似乎现在才真实地感受到痛苦,那隐瞒他这几个月以来,拼命得记得母亲的好母亲的恩母亲的情,而忽视他的痛苦。
    这痛苦被她强自麻痺许久,在她向皇帝呈上毒药献出计画时,在她看着秦仲川和楚王谈成协议回国稟报时,在她一天天数着今天的到来时,她都能撑过去,现在却像要反噬她一般。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墨染青最后承受不了握住他的手道:「你杀了我吧……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于昊渊惨淡一笑,「我杀你作何?我之所以挑在今日举事,除了为了那个位子,」他指着遥远天边,却看着她,「还有为了你,我杀你作何呢?」
    墨染青回答不出来。
    他本来有更康庄的大道可以走的,他是为了谁挺而走险,又是因为谁被推上绝路,如今看来,都像是她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个谋逆之罪实在太沉、太沉了……被压垮的,又岂止墨氏一族。
    墨染青哭得泣不成声。
    她只能哀求道:「殿下你快逃吧,逃到远远的地方,让他们抓不到你,逃得越远越好……」
    于昊渊深吸一口气,淡淡吐出,「逃去哪?」
    天下之广,四海之阔,他祈王要个容身之处,还怕找不到吗?
    他在夜秦待不成了,难道不能去薈楚二国?连城之壁尚有人争抢,何况是天纵英才;
    他如被大军围剿逃不出,可以拿她当人质;
    他如想要她,她现在就能跟他走,他们一起远走天涯……
    这些,都不是不行。
    于昊渊听着女子每一条计画,随便挑一个,都能保他性命无忧,他想,她在用心良苦地想这些的时候,是否也曾后悔莫及地想起了那年紫藤树林里,如果她不执意,如果他不答应……
    归根究底,如果没有让她入宫……
    于昊渊深深叹息,墨染青的计划像滔滔不绝,而她每说一个,便希望他能点头同意,然而他只拍拍她的头,怜悯的目光里有她,也有他自己。
    「你回去吧,别让人知道你有出来找过我,若是我失败了,至少你还能继续在宫里过好你的日子。」
    墨染青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有个念头告诉她,不能放,不能放……
    于昊渊的另一手也覆在她的手上,「你说得对,这天下那么大,怎么会有绝路的时候?活命的方法千百种,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都不能成全我。」他苦笑道:「我的志,在登上夜秦王座,我的愿,在坐拥夜秦江山,不是投诚他国,更不是苟且偷生。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就是你说的不服,你懂吧?你一定比我还懂这种感受……」
    墨染青拼命地点头,她懂,所以她才准备这么多计策要说服她;她又拼命地摇头,还是不放手,不放手……她不能看他白白送死。
    覆在她手背的那隻手已在渐渐使力,而她的节骨也抓得根根泛白。
    「墨染青,你不能这么自私,」于昊渊的表情很温柔,他的口吻很严肃,「你不能永远只顾着自己的,而不顾我的。你选择放弃了这场作战,因为它是这么艰难,而失败是这么容易,但只要它失败了,你的復仇就成功了,所以你选择让它失败,这,我可以理解。
    「你要进宫,我答应你,你要以復仇为先,我也理解你。只有这次,这次不行……你要明白只有活着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要明白人生之中有些信念一定要去追求。所以,当你在放弃我决定要復仇时,就要明白会有这一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争的这一天。」他手指往下一滑,扣住她的手腕按住穴道,一翻,轻轻的就把手拿开。
    人的信念,人的坚持,在旁人眼里或许只是盲目或犯傻的事,但那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就像他们都曾为了各自的信念而彼此牺牲过,只是以为最后会彼此成就,谁知却是两败俱伤。
    「殿下!」墨染青凄切喊一声,于昊渊转头唤了招宿过来。
    他担心墨染青做出以命相逼诸如此类的傻事,命招宿封住她的穴道,三指过后,墨染青已全身动弹不得。
    于昊渊伸手揽过她的肩,她的头不偏不倚的就靠在他的肩窝处,上回,他比划的位子。似乎过了一段无尽的时间,只是对两人来说都是弹指一瞬,他轻声说道:「我走了。」
    墨染青眼泪无法遏制地往外流。
    而招宿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很复杂很复杂。
    她其实无法辨认那么多感觉的,她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自责,如果她有发现念妃的问题,如果有留在宫里不出去,如果她有做好职责所在,也许事情就有转机。
    现在下定决心的祈王和悲痛不已的念妃在想什么呢?
    也是那些如果吧。
    这件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如果,直到最后,还是造成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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