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突然站起身,走到冯玉贞身前,将右手腕上的长命锁和腰间的平安符扯给她瞧,动作有些急切。
    “这些你送我的物件,我都贴身佩戴。你曾说不让我滥杀无辜,要我一心向善,我这些年便再未动手夺人性命。”
    长命锁和平安符都已经老旧褪色,在岁月中斑驳不清,同男人身上簇新的锦衣格格不入。
    崔净空半蹲下身,将手轻轻放在她腿上,他抬头望着女人略微动容的脸,小心翼翼道:“我再没有过妻妾,你不喜我什么,我全能改。”
    “……你先起来。”
    无论过了多久,冯玉贞始终不爱见他窝缩于自己脚旁的模样,伸手去拉他,崔净空却将她那只凑近的手拽着,径直抚上他的侧脸。
    “我五岁丧父后,灵抚寺和尚下山收养我,彼时首座尚为法玄大师,甫一看见我,只道为煞星转世,珠串也由他的舍利子制成,用以桎梏我。”
    冯玉贞下意识要抽回手,可瞧着崔净空虽面容宁静,然而眼睫却不安地颤动,不敢抬眼看她。
    “只要我起了歹念,念珠便发热烫伤我,自我头一回错手杀人后,每至弦月,必被折磨到七窍流血才肯罢休。直到我在兄长的丧礼上,偶然察觉只要碰触到你,念珠的疼痛便荡然无存。”
    口舌宛若利剑,他镇静地亲手剖开自己,将五脏六腑全数血淋淋地敞给她看。
    “我天生冷情冷性,状似妖魔,被称为煞星长大,父母皆因我而死,无论宗族、灵抚寺还是钟夫子,我与他们不过只是利用彼此……可你不一样。大抵魂魄不全,我只擅长算计人心,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真心。”
    崔净空身形僵硬,他不该说这些。他赖以生存的机敏早就不断地提醒、警告他住口,不要把自己的弱点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
    可是冯玉贞的手如今贴在他脸上,柔软、温热,这样一只手和它的主人哪怕有天突然暴起,他估计也只会乖乖地把脖颈送到她手上,叫她掐住。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俩人更清楚这些事的第三个人了。他所言句句属实,冯玉贞惊愕异常,想不到崔净空会对她将其全盘托出。
    她愣怔地听着崔净空最后低声道:“我蠢笨无知,自以为运筹帷幄,自从你走后,我每每睁眼到天明,不断想起当初在镇上的日子。
    李畴和田泰始终跟在我身边,我叫他们建了和我们从前一模一样的宅邸,就在京城西郊,我只有回到那儿,才能安睡片刻。”
    他望向冯玉贞,眼里几乎有些恳求的意味,恳求她的怜悯和回心转意。
    冯玉贞躲开他的视线,被这人几句话说得心烦意乱。她落座时还想着不能再被这人花言巧语所骗,却没料到这人会一字一句把自己整个拆开,递给她看。
    可这颗真心再度捧到手里,不同的是,冯玉贞被骗多了,已经不敢轻信。
    冯玉贞紧紧抿着嘴唇,不知要如何答复,忽而瞥见外头天色,她站起身,掩饰般地扶了扶发髻,仓促道:“我该走了,安安还央周大娘看顾着。”
    崔净空只得也从地上直起腰,他没有得到冯玉贞只言片语,面上无波无澜,胸中霎时间翻涌起无数阴暗的心思。
    干脆不放她走,把人囚在府宅里,她身边只剩他一人可以依靠。经久岁月下来,早晚会松口答应的。
    半晌后冯玉贞平复了心绪,身后的人一直没动静,扭身去瞧,却见崔净空正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捕猎前盘起身子的蛇。
    一瞬间,冯玉贞后背发凉,男人眼眸里的郁色几乎要渗出来爬到她身上。
    她冥冥中意识到,她和崔净空或许此生真会如此纠缠不清。你怎么能天真地指望野兽眼巴巴守着肉打转呢?
    崔净空大抵是坦白了本性,不再处处掩藏,见冯玉贞面色不佳,登时换了一副柔和的神情,掀起唇角道:“我是唤你贞娘,还是玉贞姐?”
    冯玉贞有些不自在,她拧眉道:“随你怎么喊。”
    她是被崔净空亲自送回家的。马车离巷口还有一段路,他便命赶车的田泰停下。崔净空很有分寸的并未下车接,知道冯玉贞不愿意在邻里面前跟他有纠葛。
    放下帘子之前,崔净空向她颔首道:“我平日就住在巷尾。”
    话里话外的暗示意味浓厚,冯玉贞不去管,只兀自下车,留着车上的男人在后注视着她的身影。
    尽管那面屏风是崔净空为了引她入套设置的障眼法,可在绣坊眼里却实打实是个油水颇丰的活计,又是新任县令,遂很是重视。
    特意从县里临近抽调三位绣娘过来,与冯玉贞共同织绣。
    期限并不算紧,还有至少两个月的功夫,对冯玉贞而言绰绰有余。
    崔净空自那日之后也消停了许多,没有别的动静。反倒是冯玉贞偶尔出门,时不时看向巷尾,总感觉会有人骤然从里推开。
    崔净空扮演的“李熙”离开后,女儿空缺的夫子日益压在心头,冯玉贞趁着这个机会,向其她来自不同地界儿的绣娘打听私塾、夫子之类的事宜。
    许是运气好,没两句就得了关键:距离不出五十里地,有个矗立几十年之久的启知学院,在江南道小有名气,学风端正严谨,其中有位孙夫子是二甲进士出身。
    冯玉贞当晚回家,吃饭时便跟喜安透露了这件事,如果下定决心要去启知学院,概因相距五十里之远,自然是要搬到周边的城镇。
    搬家这种麻烦事反倒是其次,冯玉贞十分担忧,启知学院肯收冯喜安这个女学生吗?就算收了,喜安一个女孩,又怎么能参与科举呢?
    第94章 赶路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扮作男孩呢?”
    冯喜安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脱口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扮作男孩?
    这哪儿行呢?冯玉贞头疼地思忖半晌,她见识过话本里崔净空秋闱、春闱的流程,入号前,所有人都必须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件单衣,由士卒粗鲁搜身。
    喜安年幼,尚且能蒙混过关,等到十二三岁便瞒不下来了。况且倘若为了拜师女扮男装,余生怕是也要就错就错,她的女儿注定要行于陷途中,容不得半分差错。
    思及喜安日后可能要面对的滔天巨浪,冯玉贞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大掌攥住,她担忧问道:“安安,为何想去为官呢?”
    知女莫如母,她一句话将冯喜安问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迟迟不肯说,又生怕阿娘生气,伸直胳膊讨好地去握她的手。
    冯玉贞回握,把女儿的小手牢牢攥在掌心,她不生气,而是对着七岁的女儿,把这些事都掰开给她看,正色道:“倘若真要为了念书扮作男孩,日后安安想变回女孩,却是很难了。嫁不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都不成,安安不后悔吗?”
    对于冯喜安而言,所谓的“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后悔”还是太过遥远了。她漆黑的眼珠里只映照出两汪渴望,她要念书为官,谁也拦不住。
    涉及影响女儿人生的大事,冯玉贞连着半个月都食不知味,吃饭睡觉都琢磨着这码事。
    有日她坐于床上,看到喜安伏案的小小身影,她忽而下定决心:搬吧,搬去启知学院附近。
    哪怕安安真是小孩心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闹个几年不读也罢,母女大不了便再搬离旧地,去别的地界过活。
    如此仍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这样一想,冯玉贞又觉得松快了些。她想通关窍,和喜安两个人开始拾掇东西,加紧织绣手头上的屏风。
    好在手头上带的玲珑不日后便要成婚,凡事有始有终,一切都处理妥当再走。
    盯梢这方宅院,暗自保护冯玉贞母女的侍卫很快将这些举动全数上报给了崔净空。
    “去车坊租赁了驴车?”
    “是,夫人订的日子是三月初十,还有不到五日便要出发,就在临近的荆城,所距不远。”
    崔净空并未身处巷尾,他这几日都歇在枫渠县,嗓音发哑,脸颊颧骨也新添了两道新鲜的血印子。
    近些日子几波人又陆陆续续从京城远道而来,半夜围府偷袭。
    他虽早有准备,却仍被这种阴沟耗子似的行径扰得不胜其烦,只好命人守好冯玉贞,这段时日都没闲下来去找她。
    崔净空是很熟练于利用优势讨巧的,他很早察觉冯玉贞对这具皮囊尚且有些青睐。昨日不慎被流矢划破了相,这下起码两天内没法再往冯玉贞面前凑了。
    甫一得知她要搬走,他很快便推测出她此行的目的。
    崔净空面色阴晴不定,虽说他不抱着仅凭寥寥数语就令冯玉贞回心转意的希望,可宁愿大费周章搬家也不肯叩开他的家门,还是不免让人挫败。
    李畴跟着他走进内室,崔净空从抽屉里拿出冯玉贞的牙牌,交递给李畴。
    “最晚明日,送到她手上。”
    李畴先“诶”了一声,捧着那块冰凉的牙牌,又兢兢业业地提议道:“主子,若是您亲自送,是不是刚好趁此机会跟夫人将一些旧事说开?”
    “她见门口是我,只会把门赶快关上,况且……”脸上的划伤泛着微微的刺痛,他面色沉郁,只简短道:“你再添一句,但凡需要便直接来寻我,喜安是我的女儿,帮她本就是分内之事。”
    等李畴按吩咐去办,他一人呆坐于屋里,前些日子冯玉贞曾坐过的矮塌上空落落的。他曾极为享受这种无人的独处,现在却觉得太过空旷寂寥。
    即使冯玉贞身边加派的人已然足够多了,崔净空思及她还要自个儿搬行李,领着女儿一路奔波,期间的艰辛自不必说,一时间眉头紧皱。
    他这时候才忽而意识到,冯玉贞单独拉扯大女儿的这几年实属不易,而这些心酸不易,彼时他却一无所知。如今想要补偿,冯玉贞反而不肯收了。
    与李畴意料不同的是,敲开院门,冯玉贞十分干脆地接过自己的牙牌,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恼怒。
    虽然那些话到底还是不奏效,等李畴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完,冯玉贞这回竟然点了点头,还多说了四个字:“我知晓了。”之后才客客气气送他出去。
    万事准备就绪,跟邻里道别后,玲珑喜宴的第三日清晨,驴车准时开到巷口,冯玉贞便牵着喜安上车出发了。
    喜安作男童打扮,身着青蓝色的对襟薄袄,头上顶着虎皮帽,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是个十足机灵的小男孩。
    马车价贵,到荆城要至少一天的功夫,冯玉贞谨慎地预留着到时租买房屋及拜师束脩所耗的银钱,其它地方能省则省。
    江南多水,架桥无数,驴车难免摇晃,又因车厢里塞满行李,娘俩落脚的地方十分有限。
    虽然冯玉贞体贴地事先在座椅上铺了一层薄毯,以防硌得慌,冯喜安长大后头一回坐车,新鲜劲半个时辰下来就被颠没了。
    小姑娘懂事,虽然面色已经看得出不舒服,嘴上却从不喊累。冯玉贞哪儿能不心疼呢?知道喜安喘不上气,却不敢冒险叫她吹三月的风。
    她想出一个法子,将那扇窗子朝外推开一条缝,自己背对着窗,微凉的风顺着她脊背钻进车厢,冯玉贞将喜安抱在腿上,喂她水喝,女孩这才好受一些。
    晌午歇息了片刻,娘俩都没什么胃口,将就着剥两个鸡蛋,一块分了一张烙饼吃。日落西沉,驴车适时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整日颠簸下来,冯玉贞双脚一落地,竟有些头重脚轻之感,她晃了晃头,牵着喜安走到柜台:“要一间普通中房。”
    掌柜瞄了她好几眼,好似在认出什么人,随即赔笑道:“哟,实在抱歉,今儿人多,中下房都已经没了,只剩两个地字号的官房。”
    官房宽敞、陈设讲究,住一晚的价钱自然也不便宜,可眼下不是吝啬银钱的时候,四周全是荒郊野外,并无更好的选择。
    喜安困得抱住她的腿,站着都快阖上眼了,贵也顾不上,冯玉贞掏钱给付,掌柜的却报出了一个几乎等同中房的低价。
    冯玉贞诧异了一瞬,可见掌柜面色寻常,她又困倦得很,无暇细想,只当走运捡了便宜,递上牙牌供他登记,上楼前麻烦小二抬饭菜和热水上来。
    喜安真是被折腾地够呛,吃饭时跟小鸡啄米似的,脸险些砸进粥碗里,冯玉贞紧忙浸湿帕子,给女儿粗略擦了擦脸蛋和身子,女孩安安生生盖着棉被躺在床上后,冯玉贞才撑起身收拾自己。
    她抱了喜安一路,腰酸背痛,褪去衣物泡在热水里闭眼养神,差点眯过去,水温渐凉,才哗啦啦从浴盆里走出来,腿脚发软,险些没跪在地上。
    冯玉贞擦干水迹,心下隐隐担忧,替喜安掖了掖被角,刻意跟她隔了一段距离,这才沉沉睡去。
    果然,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噩梦,猛地转醒。
    脑门一突一突地胀痛,她摸上额头,察觉自己正在发热,定是路上吹风,又贪图舒畅没及时从浴桶里出来,意外染了风寒。
    兴许是这两年来没闹过灾病,这回来势汹汹,冯玉贞只觉得自己呼出的鼻息都异常灼热。
    本是为小孩准备的,常治风寒、咳嗽的药丸都放在另一个包裹里……冯玉贞咳了两声,嗓子眼也跟堵着东西似的干涩不已。
    她撑起身,掀开被子下床,身子虚得厉害,两腿一软,扑腾一声跌在地上。扶着床沿勉勉强强站起,走到桌旁的包裹里,打开寻找。
    那个药瓶跟刻意同她捉迷藏似的,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一无所获,病痛加剧了烦躁和无助,正这时候,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缓缓接近。
    男人的影子打在雪白的窗户纸上,月光将其拉得很长,没过多久,他正式伫立于门前,不再动了。
    来人好似有些犹豫,他抬起手,窗户纸上好似泼了一团浓墨,他大概是想推开门,或者敲门,然而他只把那只手举了,下一刻又放下。
    冯玉贞静静望着这道漆黑的、高大挺直的身影,不过一扇门内外,两个人寂寂无言。
    大抵是寻不到药,烧得她脑袋不清明,害得她也有些奇怪了。冯玉贞走到门口,双手抚在门上,她声音很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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