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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大半个月,他两个同吃同睡,白日里不论是去见俞家旧日的那些大小掌柜,还是在坞埕的巷口桥头四处闲逛看景,段征都始终挎着那把长刀陪着她。
    有好事的便向俞大掌柜家打听,大掌柜家的那些婆子丫头初时还受夫人约束,只说那是主家大小姐外头捡来的一个护卫。
    后来俞夫人有一日陪着他两个去老宅整理回来,意外间瞧见他两个去了那处七层复廊,俞夫人同那妾室立在隔壁庭院的一座高阁里,亲眼见那两个人每回都能走到一处去。
    打那日回来后,俞夫人拉着赵冉冉的手,也顾不得忌讳冒犯了,径直就开口将段征家世文墨等等一一问过。
    因他两个只是来此暂留,他的身份也并不大好对外说,赵冉冉只是敛下眉,用一句话正经答了她:“若非是他,或许我早不在这人世了吧。”
    自那日后,俞家上下人等才皆改了口,照实对外说了主家小姐已有婚配之事。
    倒只是俞大掌柜并不改口,他私下寻了个医女扮作府上丫鬟,借着送果子饭菜的档口,暗暗替赵冉冉诊了次脉,结果不仅探的了她腹内空空,更察出了体内残存的一股寒毒。
    俞大掌柜暗自留心,只着人速速去探听些懂疑难的名医。
    半个月后,段征在俞家老宅的僻静处收到了阎越山从南边飞鸽传回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只说自己在京中的暗桩探的了尉迟锦的底细,原来他早跟着陛下征战历练,用兵如神,绝不是段征所形容的庸碌草包。
    条子上寥寥数句,只说了尉迟锦的几桩战绩,至于应对之策,仿佛是怕碍着他的判断,阎越山并未给出只言片字。
    得知此事后,段征心中觉着古怪,便决议启程回云沛山去。
    可巧的是,俞大掌柜寻的两个医者到了坞埕,那两人皆是出自医官世家,其中一人云游多年,颇擅制毒解毒之法。
    这一日下午,两个医者给赵冉冉诊过脉,那个年老擅毒之人当即拍案叹骂:“何人如此歹毒,竟会给孕妇婴孩用这等阴损之物!”
    那老医被众人围着,遂头头是道地讲起了这胎毒的由来,被人恭维时,又谦道解毒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实在只是他恰好曾遇着过这种寒毒。
    待言明了七日就可将赵冉冉的毒尽数解去后,她连忙先制住老医开方的动作,叫他们先看看段征的咳疾。
    未料两人看过后,尽皆是默然不语起来,段征似是早有所预料,见他们束手无策,他倒是尚算坦然地轻声说了句:“无妨,歇好时倒也不是一直发作。”
    老医踌躇了番,摇头道:“哪里是歇不歇好的缘由,你这病其实已经医无可医了,便就是受不得干冷燥火,说起来,只要永不过秋冬二季,病灶温养着,也就当没这病了。”
    这话一出,连段征自个儿都显出些吃惊神色。赵冉冉立时想着了什么,只略一犹豫,便直截了当地问:“按先生的说法,岂不是南洋诸国,最宜养此病?”
    老医点头,落笔留下张治寒疾的药方,临行前忽然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老朽有句话不中听,这位郎君莫存侥幸,最好今岁冬季就南下。你原先的毒虽解了,可若执意不迁,寿数大抵难过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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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的七日里,老医便按时为赵冉冉施针抓药。而原本急着回云沛山的段征却也不提回去的事了。
    到十一月初四那日,天空中飘飘悬悬地落起雪来,段征靠坐在一侧明窗前,等着里间的最后一次施针。
    他望着庭院中初雪,颇为难得的起了纠葛思量。
    平心而论,他没能像阎越山那般辞官辞的干脆,说到底,一则是自己手握江南重兵,若是未得圣裁就擅自隐遁的话,恐怕底下将官没法交代,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尉迟锦这样的新将一来,闹的不好时,军中怕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二则,从一介孤苦贫儿走到今日,其中苦辛筹谋不知几何,算来是一步也不敢错的。搏命换来的功名富贵,他再善战,也是到了极限了。
    只要陈璟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兵权交接又平稳的话,想必即使贬他去岭南作个闲人,也绝不会要他的命。
    是以,先前他说要归隐的话,只是一种设想权益,绝非是真的想走那条退路。
    ‘寿数大抵难过不惑。’老医的话再次回响。
    朝夕之间,情势就再由不得他了。
    推开窗,飞雪扑面,他伸出手接下半掌落雪,眼看着那些莹白冰花渐渐消融,他面上闪过一瞬落寞,清寒气息涌入,禁不住一下子就重重咳呛起来。
    一只手突然越过他身侧,卸去支木将明窗放落。
    “你若真心辞官卸甲,留书一封,过两日咱们就随船出海去。”
    他掀起眼皮飞快掠她一眼,而后边咳边背过身去,只说:“算时日京中使节也该到了,明儿再陪你去趟祖宅,该回去了。”
    看着他愈发咳得历害的背影,赵冉冉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知道是无用,便只是蹙眉思量起来
    第二日同俞大掌柜一家用过午膳后,在众人再三劝告挽留无果后,大掌柜便将赵冉冉独自拉到廊外说是作别。
    然而他对赵冉冉说的,却是当初赵尚书年轻时过坞埕赶考,如何同她母亲生情之事。
    言下之意,不仅是对当初那桩并不门当户对的婚事的痛心疾首,更暗暗指斥她不该再拿自己的婚事作儿戏。
    赵冉冉看出了大掌柜同母亲垂髫总角的情谊,她不忍叫他知道更残酷的真相,便刻意笑的轻松哄慰道:
    “父亲待母亲也算是真心,至少他身居高位之时,也从未想过来动俞家的家业。大伯伯,冉冉不过是爱出外游历,就坞埕这些我也懒怠接受,还得全仰仗您。”
    “小小姐也实在是玩心重,老夫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本想着你在坞埕寻一个知根知底,门楣相当的,待有了后人,老夫也好慢慢教他,哎。”
    好一番惜别后,赵冉冉才从大掌柜家脱出身来。
    她同段征一路缓缓牵马走过热闹街巷,坞埕的小桥流水百年深宅勾勒出一派鱼米之乡的繁华绮丽。
    她绝不会想到,不过四、五个时辰后,这个江南豪富云集归隐的第一等富贵温柔乡,竟就会沦为同当年京师一样的人间地狱。
    酉时才过,当擦黑的天际上炸开第一朵绚烂烟花,正在俞宅主院外候着的段征心头一跳。
    今夜是坞埕人祭祖先娘娘的日子,此地巨贾豪富颇有,是以每年十一月初五日就会由数家集资,提前准备采买烟火爆竹,初更一到,天上就要断续燃上一个时辰的烟火,商贾小贩今夜会占满了石桥长街,乃至城外之人亦会来凑一番热闹,且都等着二更末那一次天际骤明的烟火压轴。
    明明赵冉冉曾同他说过今夜盛事,可他的心就是没来由得剧烈不安起来。
    数朵烟花过后,硝烟未散的寂静夜空中,赫然飞来一只翅膀洇血的信鸽。
    “闽人十五万已由东南二侧合围,将军速归。”
    纸条末端还有他三个部将的印鉴。
    “城南夜市开始了,你说没吃过荸荠圆子,今夜里就多吃些去。”
    因是临行前又觅得了小时玩过的一盒琉璃珠子,赵冉冉的脸上难得的笑的有些孩子气。她步伐轻快地抱着木盒朝段征小跑而去。
    下一刻,腰间被人托抱起来,段征直接挥刀斩断了栓马缰。
    “不必了,先出城再说。”
    马儿吃痛如箭一般地越了出数丈,她回头灌了一大口风,颠簸间手上一个不慎,那木盒‘哐’得滚落下去,十几颗色泽各异的琉璃珠子顿时散落如雨,她想要伸手去拦下时,却被他重重朝怀间一按。
    第73章 绝境生情6
    马蹄高高扬起的那一瞬, 眼见的她急急弯腰要去够那些散落如雨的珠子。
    迟疑也不曾有,他一手将她托正,自己一个凌空半边身子都落出鞍去,扬臂捞了, 翻身回来夹了马身就朝西城处疾驰而去。
    整个动作, 弹指间若行云流水。
    待他重新落稳, 摊开手掌时,但见掌间躺着两颗琉璃珠, 鸽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恰是一赤红一莹白。
    这是幼童儿时玩耍用的弹珠,段征亦玩过,只不过他当年同兄长连木珠也用不起, 用的是泥巴搓的, 大小不一, 也不一般圆。
    可即便那样,兄长当时也寻了个破木匣子, 那一匣泥珠, 他宝贝似的收了许多年。
    幼时的小玩意儿, 却意义深重。
    段征望着那一赤一白的两颗琉璃珠, 忽然笑了笑, 似是浑然忘了目下十万火急的处境。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仗着身手好, 总要去做些涉险的事。”
    赵冉冉从他手里只接过了那枚莹白的珠子,她将珠子收好, 又似随口补了句:“人总比物件珍贵。”
    身后人没应声, 只是控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 低喝了句:“坐稳了!”
    明明老宅就贴着北城根下,半月前他们下山入城时,也是从北边山道下来的。
    等马儿拐到东西昌明主街,就要一路朝西门疾驰时,赵冉冉突然按上他挽缰的胳膊,蹙眉试探问:“一年就这么一回,就算夜市不去了,取道西山绕回去,又何苦奔命一般?”
    身后人沉默着,只是又重重挥了下鞭子。
    “告诉我实话。”预感越发不好,她探手下去覆在了他手背上,语调也愈发肃然,“何等军务这般着急,还要舍近求远,连北城都不敢出了?”
    因是边地情势,先前赵冉冉都是知晓的,她又聪慧通谋算,因此,段征凝眸想了想,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堪用的说辞。
    迫于无奈,他便将闽人来攻之事据实相告。
    “云沛山的五万人尽够了,不必忧心。”
    “你回云沛山,放我下去。”
    又一枚烟火在夜空中爆开,猎猎夜风中有远近人家欢聚笑闹的声响。
    天幕火光散去之际,一直未再出声的赵冉冉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突然撑着马身朝下坠去。
    “发什么疯!白松素来军纪严明,不伤百姓,他们至多是纳些钱财,伤不了性命。”
    “不行!万一带兵的是表兄,俞家从前轻视欺辱他的人颇多,他又那般心气小。”
    青白赤蓝的烟火微光映在女子浅褐的半面上,她睁大了水色眸子,竭力偏过头哀求着看向他:“你先走,让我回去一趟,或是想法子遣个人回去,你自回去布防,我安排了人,便会回来。”
    一席话说的凌乱,正待她绝望之际,马儿嘶鸣一记,身后人调转马头,冷声道:“你表兄心量小,我倒是还砍了他一只胳膊。邬埕没有屯兵,先说好了,外头炮火一响,我就掉头。”
    俞大掌柜家在城东,二刻后,当他们才奔至一户旁支门前时,一簇烟火里,便有一下极为耀目的明黄色火焰燃过半个天幕。
    这是探子惯用的,段征只是仰头扫了一眼,在它还未燃尽之际,就用长刀一下砸开了主人家的门。
    因他砸门的气势颇为骇人,主人家出来三个男人,刚要质问,就见他同主家小姐共乘一骑颇高壮的战马,只丢下句‘亥时城破’,便勒马朝西一路疾奔而去了。
    这一夜,水乡的许多人家多去了城东南,这一户人家也是因家中有人病着,才会错过这样难得的盛事。
    主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弹指间骏马就飞掠过两座石拱桥。
    这一次,不论赵冉冉怎样哀告叫嚣,他都没有应一句的,只顾神情凝重地不住挥鞭。
    一直到远远瞧见西城门了,段征胳膊上挨了她一口,他连退避动弹都不曾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被刺了记,不由得冷笑着问:
    “你要救他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怕,我今夜会逃不出去吗?”
    勒缰一提,他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含糊,控着马首一个飞跃箭矢一般跨过城门下的拦马障。
    在几个老兵衰残渐远的喝骂声里,他俯身在她耳畔轻笑:“还是说,阿姐盼着我落在那位手里……不知你那位好表兄,是会将我削作人彘呢,还是直接让人把我五马分尸?”
    这般血淋淋的话,他却说的轻巧,甚至刻意放低了声调,带着些冷气森森的恶意。
    应景似的,极远的东边天轰然炸开一道惊雷,听着绝不是爆竹一类能发出的声响。
    “别说了!”赵冉冉只觉着后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她原本就没想留他一起去报信,闽人骤然发难,其中的危机险处她何尝察觉不到呢?
    只是,坞埕今夜祭祀祖先娘娘,并非江南各地通俗的节日,其日几家行会巨贾的领头人都会去城东南坐镇。
    虽是坞埕人的盛事,南边的州县许多都不曾听闻过。而闽人特特在今夜来袭,实在让她不由得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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