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忆起,我少时似乎在京都乡下的木津住过许久。盖因迄今为止,脑海中仍隐约留有冈田国神社沐浴着余霞的景象。此社常年供奉火雷天神⑴,想来当世已该不剩几人会朗咏他的汉诗。
    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⑵
    但我母亲却常咏这诗,那腔调实在古怪,亦不像东土或九州方言,原不该是一般下民能理解的阳春白雪。然则,母亲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寡妇,竟不知她究竟从何处得来汉文知识,又为何热衷至此。或许是十分寂寞也未可知。
    还有句汉诗,她也常常挂在嘴边的。同样的诗句,我之后曾偶然在吟风咏月的游女口中听得,然而事到如今俄而再难忆起。
    “雪华,雪华。”
    耳际忽传来被谁呼唤着的声音。我睁不开眼,肌肤间旋又浮上稍嫌冰凉的感触。
    “雪华。”
    这呼唤声时断时续,待我用力挣脱梦魇,闯入眼中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不点灯吗?”
    我始开口对黑暗发问,至此光明方姗姗来迟。
    “你究竟要这样胡闹到几时?”
    唐纸罩着的蜡灯仅发出微弱光芒——这足以教我看清,端着蜡灯的阿照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到你完全变成我的东西的时候。”
    她手中烛火明明灭灭,加之被唐纸遮罩,如此唯见她脸上成片的阴翳。她的嘴唇很苍白,语毕后又即刻静止,鼻梁被火光照出清晰的影,而再往上的双目就无法得到光线青睐,那对恒久明亮双目如今含着何种神情呢?
    此时此刻,我脑中骤然浮跃出先前忘却的汉诗音调,那句诗该是《白氏文集》中的“雪月花时又逢君”⑶——不会有错,其中两字已嵌入我名;可那月亮,在这样连晨昏都难辨的地牢中大抵是看不到的吧。
    “你饿了吧?雪华。我拿来些食物,让我来喂你吧。”
    阿照把蜡灯放在一旁,且不予我回应的机会。她将盛着汤水的勺子递到我嘴边,道:“怎么不张口?是不想吃,抑或不饿?若是不吃,陪你遭殃的可还有你肚子里的我们的孩子啊。”
    她复以勺子强抵上我的唇缝,试图撬开我的嘴巴,洒出的汤水径直淌过下颌。她的脸离我颇近,由此我终得见她的眼睛——那眼瞳浑似地狱绘卷中的恶鬼夜叉,胸中苦苦积压着的恶念尽数迸放,阿照的瞳孔遂变作从白地中乍然显出的深窟。如今,便是这样面目狰狞的女人将我囚禁起来。
    时间在这个远离外界的地方,固然会变得越发不可靠,但从阿照能频繁与我相见情状可见,我大抵被关在北条氏的领国信州。
    “我今天拿来了用以替换的衣服,虽非什么上等绞染刺绣,或许难称你姿色。不过布料是我亲自挑选且特命人缝制,谅必不该招你嫌厌吧。”
    灯火挺暗,仅能听到她抖动布料的声响,至于那和服具体是什么式样,我自然无从得知。想来她根本没在忖度替我换衣之事。阿照正喃喃自语,复用衣服贴起我的身体,一转眼又说:“眼下还是用午膳要紧。”
    耳畔又擦过衣服被丢到地上的綷綵声,随后,阿照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搂住我的身体。我的双手被麻绳反绑于身后,无力反抗之,况乎如何反抗亦毫无意义。
    阿照先伸出舌,将沾在我下巴上的汤汁污迹仔细舔净,紧接又扯开我的领口,两手攀上我的胸口。她用力捏动摩挲,乳房俱被那略粗糙的手掌覆盖,唯独乳头露在她的指缝之外。
    “这里之后就会产出乳汁吧?”
    她如是说道,而后俯下脑袋,用舌尖舔弄我的乳首,双乳被她抓到又痛又肿,本该视作爱抚的举止并没使我涌出一丝儿快感。
    “北条真彦,你知道你如此肆意妄为的后果吗?”
    她翻过手掌,像掬茶碗一般捧起我的乳房,仍不松舌,反咬上乳肉,继而吸吮乳尖。
    她每天俱会如此。长久囚居此处,我近乎忘却了真实的时间,只知道像这样每被她强迫一次,便是迎来新的一天。她每每亲自替我洗漱更衣、喂我喝水用膳,尔后就一边跟我理论一边强迫我同她亲热。我的双手总受禁锢,那绳索仅在排泄、沐浴,抑或给她爱抚的时候才会松开。
    “你还在担心什么?”
    从在这里醒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她的本名。她貌似未从介意,大抵因为她已将自己彻底当作北条真彦。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在想你城里那些下人,对不对?放心,我没动那些人分毫,不过土岐晴孝一定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她此刻的语气令人生厌,我不愿睇视,遂别过脸,她又把我的脑袋转过来,以鼻尖紧贴上我的脸颊,那纠缠着我耳廓的嘴巴继续翕动着:“你不希望别人因你而死,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没办法让你再待在土岐晴孝身边,毕竟你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北条真彦。”
    怀妊的我,小腹却完全不见隆起迹象,这当然并非因为我被关起来的时间不长。
    “这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是你的妻妾。”
    反反复复,我每天会跟她争论的无非就是这些闲言碎语。纵然我一次又一次呵斥,第二天她又会说同样的话,还会在强欢之后询问我要给孩子起什么幼名。
    “我觉得辰千代这个名字很好。”
    她自言自语道,眼中终于染上少许光泽。
    “这名字可有什么来头?”
    若我一直不理她,未几,她便会一脸悻悻然地从此处离开了吧。但在百无聊赖之中,我也会应付地接上两句。
    “当然有。这乃是我兄长的幼名。”
    “你是想像你父亲一样吗?”
    我苦笑一声,却见原本还在认真叙说琐事的阿照猝然睁大双目。她始终抱着我,我的乳房被她的胸脯挤到变形,乳首上沾染的唾液已然挥发殆尽,仅有乳晕上还留有她的牙印,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吮吸,这具身体也决计不会流出奶水。
    “你父亲如果没那么早就死掉,兴许你们北条的小田原城还没有被摧毁呢。”
    她闻此一言不发,贴在我后腰上的手却开始发颤。
    “你知道我当年是如何从小田原城逃出来的吗?”
    再深入一些吧。像似用独钴对准妖邪,以木槌直捣喉咙一样,让我也来告诉这个可悲的女人令人愕异万分的真相吧。
    我被北条真彦关入信浓松本城,且清楚自身所在之处直通城主书房。这地方毋宁说是牢房,不如索性称其为密室,松本城的修缮盖由她亲自监督,这间关着我的屋子恐怕也是她一早就安排人建好的。为避人耳目,她不能总待在这地方。待她离开,泉就会悄悄潜进牢中与我密会。
    “外头如今是何情形?”
    “右中将哪里都找不到您,遂连町人都要搜罗盘问,下一步恐怕便要在整个江州搜寻您的踪迹吧。”
    “若她真做得杳无痕迹,估计任谁都不会把我的失踪跟她联系在一块儿。”
    泉俯身立在我面前,她头戴额当,肩覆袖甲,身上套一件漆黑小直垂,罩得严严实实的脸孔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甫问过两句,她便又要从腰后抽出忍刀,意欲将我手上的绳索割断。
    “不可。”
    我低声呵制,她只得将已拔出的短刃收回腰间。
    “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从这里出来?”
    “得再要些时候,不过已快了。”
    “那人教您受这莫大的罪,不如小人今夜就潜进那家伙的居室,将她一刀杀了。”
    说此话时,泉那对冷然的瞳孔里骤然间涌出混沌的颜色,她的鼻梁与眉间交汇处也拧成一团,这模样犹如夜幕下蓄势待发的鹰。
    “你何时变得如此冲动?做完这件再教她死也不迟,目下杀了她只会功亏一篑。”
    “是。”
    泉再度俯首,想必目光中的锋芒也该褪去吧。
    “我教你办的事你可有办妥?”
    “驶往出羽的渡船已安置好,然现下大陆局势动荡,那边的军队与北方女真间的战局胶着,唯恐上岸之后会再出些意料之外的差错……”
    虽然她总能做得面面俱到,但偶有纰漏时我就会冲她发火詈骂。约莫她此次复心虚胆怯,只仅说过半句,旋即压下声量,脑袋也垂得愈低。
    “我们没法子逆料他国变化,不过我还有别的对策。你拿着我的信物,去佐渡岛上的加茂郡找一个叫畠山新五郎的武士,此人原为幕臣,畠山高赖归顺今川后,新五郎意外受过,给左迁到佐渡矿山作别当,据说在那里坐拥庄园,又娶了当地豪族的女儿。”
    真难以想象,时至今日,我竟还能把这等宵小的名头身份记得一清二楚。
    “你去将他手里的一处庄园买下。”
    我接着说,而后低下身子,谛视起泉的眼睛。
    “这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一定要办好。至于那信物,务必要完璧归赵,纵使你死了,绝不能教那东西有一丁点儿折损,你可清楚否?”
    我挣开缠在腕处的麻绳——阿照系这东西时没费什么力,因为她根本不愿彻底限制我的自由——但我却始终心甘情愿被她拘束。在泉逐渐转为诧异的神色当中,我用活动自如的右手在她蒙着布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之后又于她裸露在外的眉心处落下轻吻。
    “好孩子,虽是这么说,但我仍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殿下,小人若是去了佐渡,一时半会定无法赶回,殿下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小人委实万死莫辞。”
    她的话语轻颤着,身躯也微微痉挛。她不再直视我的眼睛,我却倏忽将她的肩膀抱住。
    “是你多虑了。我一定会安然无恙,我又怎会在此倒下呢?”
    我愈发加重力量,衣服下的胸乳与泉的身体紧贴,两手则伸向她的脊背,抽出方才被她塞回腰后的忍刀。
    你只露出眼睛的时候,反而更像她了。
    我将忍刀举在她身旁,一边在心中默念。处于这个位置下,平滑的刀刃恰好能反射出烛光,不过那透出寒芒的兵刃上空无一物,也并未映出泉眼睛的轮廓。
    可纵使这样又如何?见刀如见人,她是因为我才会成为忍者,她就是代替我在这污秽国土上杀尽一切的利刃。
    注释:
    ⑴菅原道真(八四五-九零叁),平安时代公卿,亦为汉学家及诗人。曾任醍醐天皇右大臣,晚年被左大臣藤原时平设计陷害而遭贬,后嗣亦被处流刑,之后在左迁地九州太宰府郁郁而终。道真作古后,因藤原时平及涉及谗害者多遭现世报,延长八年(九叁零)平安宫清凉殿又遭雷击回禄,朝中遂以为乃是道真怨灵作祟,为消弭怨恨,后将其奉作火雷神,于京都北野寺及各地天满宫祭祀。
    ⑵菅原道真汉诗《九月十日》。
    ⑶白居易《寄殷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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