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稚杳仰起脸,眼泪强自压回眼眶里,轻柔答应:“好。”
    “二窈,就留给我。”他慢声说。
    她听得越发透不过气,带着忍哭后的虚弱,依旧是一声“好”。
    无声片刻,贺司屿嗓音沙哑,颗粒感很重,咽喉似被一团温火灼烫着的声音,在电话里低低响起。
    “杳杳,你还年轻。”他说:“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凉风冲进眼里,苏稚杳刚逼下去的眼泪一瞬失控,汇聚到眼角,簌簌地落下去。
    所谓三年,或许会要更久,不知何时是尽头,不想耽误她青春,他没有提分手,却告诉她,可以舍弃他,为自己重新选择。
    苏稚杳喉咙哽住,难以呼吸。
    可是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贺司屿了。
    又过去一个月。
    伊万一案采取不公开庭审。
    克里斯很狡猾,提出引渡请求,申请此案移交意大利法律,罗西家族在意大利的背景,可视一切为掌中物,一旦案件交由意国宣判,回到罗西家族的主场,克里斯肯定是要为非作歹。
    伊万涉嫌大规模制毒贩毒,意方受罗西家族威压睁只眼闭只眼,但港区法院无疑是拒绝。
    一番交锋,双方相持不下,港区态度强硬,克里斯不敢硬碰硬,只能忍怒放弃,瑞士联邦调查局夹在中间,自然是哪头硬气往哪头倒。
    此案最终由港区终审法院审理。
    贺司屿的律师放弃无罪辩护,终审宣判,他需在港区贺家别墅实行三年管制,限制人身自由和接触特定的人。
    当日,克里斯出席法庭现场。
    他的目的,是要让贺司屿判处死刑,但诉讼请求被驳回。
    庭审结束,两人在门口狭路相逢。
    “贺先生命很大,今天还能安然无事站在这里,真让人意外。”克里斯拄着金拐,掌心压着青面獠牙的虎头,眼里透出阴寒的冷笑。
    贺司屿双手抄在西服裤袋里,宽肩窄腰的身型格外挺拔,他身量高,看克里斯时,目光是下垂的,呈现一种睥睨的姿态。
    他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克里斯先生,你的人都太愚蠢,下回拿出点真本事,别再让我觉得无聊。”
    面对贺司屿的挑衅,克里斯显然不如过去那般沉得住气,伊万死亡,他失去儿子,罗西家族也失去培养多年的继承者,这口气,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克里斯哼笑:“贺先生三年无法离开港区,我很遗憾,可惜了你那位小女朋友,改日,一定替贺先生好生安慰。”
    贺司屿漆黑的眸底情绪微不可见,面不改色:“我与苏小姐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罢了,漂亮的女人,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鼻息透出几丝讽笑:“克里斯先生该不会以为,我这样的人,当真会钟情一个小女孩儿吧?”
    克里斯颧骨搐动了下。
    对权势有欲望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他确实不信贺司屿会对个小姑娘死心塌地,就如伊万,到处玩女人,但也只是玩。
    他话里的嘲讽,让克里斯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贺先生当初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难道今日就这么一拍两散了?”
    贺司屿嗤笑,不以为意道:“谈恋爱,分手是常事,何况我给不了她婚姻。”
    克里斯横眉:“那我请苏稚杳小姐喝杯茶,贺先生应该是不介意的了。”
    贺司屿轻抬眉骨,状似无所谓。
    “请便。”贺司屿又淡淡说:“不过还是奉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任何中国公民受到侵害,国家一定都会追责到底,你们黑.手党那一套,对中国人不顶用。”
    两人对话中有着无形的刀光剑影,克里斯却没占到一丝便宜,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面前的男人始终是矜骄高傲的模样,不痛不痒。
    克里斯气得胡子都在隐隐颤动,虎头金拐用力一怼地面,愤愤离去。
    贺司屿的私人律师上前:“先生,为何要放弃无罪辩护,罗西家族违反国际人道主义,您是受害者,我有五成把握能够……”
    没等他说完,贺司屿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而后迈步,走出法庭。
    “沈律,先生有他的打算。”徐界经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沈律眉头紧锁,还是不理解。
    徐界说:“你我都跟了先生这么多年,你见他几时吃过哑巴亏,只有他阴人的份。”
    闻言,沈律眸心一跳,恍然想明白。
    他是要和罗西家族动真格了。
    “我见过。”沈律似叹非叹:“当初为苏稚杳小姐解约的四个亿,先生可是一分没赚。”
    徐界笑了下,认同:“苏小姐是例外。”
    判决执行前,贺司屿去了趟罗祈的墓地,再去到警察墓地。
    他在周宗彦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翌日,他回到贺家别墅,开始了为期三年的管制生活。
    贺司屿没去周家别墅,也无法随意与外界联系,只让徐界私下问候邱意浓。
    他用自己做诱饵,与罗西家族交火,未免牵连,苏稚杳和邱意浓,他都不能走太近。
    徐界安排人,将二窈从京市带到港区,贺司屿遣散了所有佣人,唐顿庄园般占地阔远的别墅私宅,一下子很空。
    只有他自己住,还有一只猫陪着。
    秋日气温渐渐转凉,那天,贺司屿独自坐在庭院的藤木椅里,俯着身,十指交握,手肘支在腿上,凝望着眼前辽阔到能规划一座高尔夫球场的草坪。
    阴天,云很淡。
    水池放空,停止了水循环,耳边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听到的风声里,已经有了萧瑟的感觉。
    曾经,周宗彦每逢休假,都跑到他这里喝茶,大开着腿瘫在躺椅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喟叹着舒服。
    经常没惬意多久,他就会被警务通紧急传呼,然后匆匆领着那条罗维纳警犬,奔赴行动。
    “喵呜……”
    一声猫叫,轻轻拉扯回贺司屿的思绪,他垂眸,看到二窈蹲到他脚边,趴下去,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鞋面,脸上仰,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望着他。
    见他孤寂,它的眼里似乎也染上忧郁。
    贺司屿看着二窈,脑中浮现出那姑娘的脸。
    她也曾在这里住过几日。
    最先的那晚,是他做局拖延林汉生,半夜一身浓重酒味地回来,脱下外套,扯掉领带,走进卧室,就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
    女孩子穿着蕾丝吊带睡裙,披肩滑落到腰腹,吊带也垮着,露出莹白的肩头和天鹅颈,还有锁骨之下诱人的圆白。
    那夜他该是有几分醉的。
    静静瞧了她两分钟,被她那清清白白的香艳,勾得人不太清醒,就这么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不多时,她睁开眼,见他睡在旁边,竟没吓到,甚至将他的名字叫得无比喜悦。
    他突然就不想醒了,任由自己浸在酒意里,翻身把她在怀里压住。
    “在、在家里了……不用演。”
    “嗯……bb……”
    “什、什么?”
    “宝贝……”
    那晚,他被她痴痴呆呆的反应,惹得想笑,唇贴过去,清晰闻到她肌肤上沐浴露的香味,是海盐椰奶的味道。
    他一直没说。
    其实,她留宿的那几天,别墅里热闹得,让他第一次觉得这里有了家的感觉。
    这姑娘总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活脱脱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当初他的态度如此清冷,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开始享受有她在的闹腾。
    可上天似乎总不允许他在愉快的情绪里太久,现在他的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寂寥。
    徐界来时,贺司屿还是那般双手交握的姿势,阖目垂着头,兀自在想事情。
    他在港区接受管制的这段时间,罗西家族一刻都按捺不住,展开报复。
    贺司屿本人不在,作为贺家父辈长子,因旧事,贺荣对贺司屿一直心怀怨恨,如今正是助长气焰的时候,他想趁机夺回属于自己的贺氏掌控权,与罗西家族里应外合,配合外族对贺氏总部进行恶意收购。
    贺氏名下所有企业,贺司屿一人便占股30%,拥有绝对的控股权,然而罗西家族在二级市场疯狂高价收购贺氏股票,短短时日,克里斯在贺氏的持股已达到27%,只要克里斯再继续收购,占股与贺司屿持平,贺氏就得与罗西家族合并财务报表。
    如此,克里斯就会成为贺氏的实际控制人。
    徐界将外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贺司屿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唇边翘起的弧度,又丝丝透出一种操控者的游刃有余。
    好似在说,鱼儿上钩了。
    贺司屿闭目养神,淡声道:“增发20%的股票,除贺荣和克里斯,所有老股东都可低价购买,他们如果继续在二级市场高价收购,就持续发行新股票。”
    徐界很快理解:“先生的意思是,稀释股份,让克里斯手中的持股比例永远达不到30%,这样即便克里斯还要恶意高价购入,这笔钱积累下来也是天文数字。”
    “想要进入贺氏董事会,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贺司屿唇角勾起冷笑:“还找了贺荣这么个蠢东西。”
    真以为贺氏的股份这么不牢靠,什么人都能想收购就收购,以为他在千里之外,就放下戒心,暴露贪婪本性。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现在只需要等着,这把火烫到他们自己。
    当然,克里斯的手段不止这些,但他依的无非就是金钱和权势,罗西家族的生意基本都上不了台面,出现统治现象,全凭财团庞大,倘若某天资不抵债,罗西家族就是个废物空壳。
    商战是一场持久战。
    就算克里斯不公开宣称与他对立,他也会花时间,亲自动手,好好地陪他玩这场游戏,了结这个肮脏的族群。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就沉浸练琴。
    这回,她没有如过去那般魂不守舍,尽管没有和他见最后一面,没有和他说再见,只在一通电话里,做完了所有的离别。
    无约定,无归期。
    但她没有难过的时间,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他不想她再因自己身陷危险,她同样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真正的懂事,学会了接受,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而今苏稚杳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练琴。
    成名,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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