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德在昭狱里没受什么大刑,身上无伤,只是人瘦了几圈,鬓边白发多了几缕,真似民间五六十岁的老翁了。
    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伛偻。
    看着他们的长子,承恩公只道:“回来了就好。今后在家里好生自省,莫要再负皇恩。”
    江明德下拜听训。
    温夫人令江明越送他回房。
    江明越尚不满三十,还未蓄须,仍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年龄差距有如父子的兄弟两人沿着游廊慢慢向前行,子侄奴仆都远远跟在后面。
    “爹娘未给大哥求情,也不令阿瑾去求公主和岳父大人,”江明越开口,“如今情势,两家还是暂远了的好。”
    仪鸾卫之外,先后有清熙公主和平阳公主为将为官,平阳公主在南海时还提拔了公主府数位女官任实职,辽安军亦有女官杀敌救人,大周风气日渐开放,京中已不再避讳直呼女子名姓。
    林黛玉大名林瑾,江家长辈便一向称她“阿瑾”,亦不避夫家兄长子侄。
    江明德点头:“我知道……”
    他倏而驻足,问:“阿越,纯岚……太子妃娘娘在宫里怎么样?”
    江明越扶住江明德一臂:“大哥放心,太子妃娘娘一向稳得住。陛下宽仁,也未因此事苛责于两位娘娘。”
    江明德叹了几声,仰头看天:“是我不该过重妾室。”
    江明越没有対他从前过宠何姨娘的行为再加指责,但也没有劝解什么。
    江明德在自己院落门前止步,江明越也不再向前。
    江明德低声说:“阿越,这几年陛下一定会大力栽培提拔于你,你要稳住,江家现在全看你了。”
    他在昭狱这段日子也想了不少。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三十余载,皇后娘娘一向贤德,太子殿下也素无过错,只要皇上不想见国朝动荡,就不会擅行废立。皇上现在所做,无非是削弱太子之势。
    东宫妃妾不多,但子嗣不算少,太子妃娘娘却仅有两女,尚无嫡子,而良娣闫氏已有三子。余者吴良媛有一女,冯良媛有一子,皆为宫人出身,极敬太子妃娘娘。闫良娣极得太子宠爱,其父现为工部尚书,太子妃之父获罪,东宫便是嫡弱庶强。
    闫家若有野心,即便还愿与江家共进退,只怕也不愿再听从江家,祸患便由此起了。
    而在江家内部,若他心胸窄些,见不得幼弟高升,或家风不正,家下人拜高踩低,又是一桩隐患。
    还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六殿下年已十六,尚无王妃,七皇子也快到了娶王妃的年纪,焉知皇上不会封高门大户之女为六皇子妃、七皇子妃,与太子殿下争风?
    江明德拍了拍江明越的肩膀,令子孙们都各自回房,不必再送,转身独自进了院中。
    经过一场牢狱,他却觉得头脑无比清醒了。
    可惜,皇上比他年轻几岁。江明德“大逆不道”地想。
    他的仕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
    林黛玉在房内等江明越。
    他们的大女儿江纯理领着小女儿江纯熠出来堂屋迎接他。
    江明越摘了斗篷,把手在火盆上烤暖,才摸了摸女儿们的脸,笑道:“理理和妹妹去玩罢,爹和娘有话说。”
    江纯理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笑,笑嘻嘻地说:“爹娘说完了叫我们,我不会让妹妹瞎闹的。”
    江明越対人小鬼大的女儿没办法,瞪她一眼,无奈笑了。
    林黛玉手里拿着几本册子,看江明越进了内室也没放下,只抬头问:“大哥怎么样?”
    “大哥看得开。”江明越凑到妻子身边,看清她手中拿的是什么,叹道,“这诗集暂时出不了了。”
    江家从此要更低调行事。
    “我知道。”林黛玉笑道,“出不了就再等两年。或许两年后,我看这些又不好了,还要换呢。”
    江明越环住她:“我可能要忙起来了,咱们……大概不能离京了。”
    “我知道。”林黛玉放下诗集,和江明越脸贴着脸,“在京里也很好。我也能多孝顺我爹和太太几年。”
    “你后悔吗?”江明越把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被困在京里,不能肆意行事,更不能施展抱负——”
    若当年选的是阿澄,如今天高海阔,何等自在。
    “别多想了。”林黛玉笑着捏他的脸,“我选你,是我眼里心里有你,只能看得见你,不为别的。”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越的两颊飞起薄红。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般,她一表白心迹,他便脸红。
    “咳。”江明越转移话题,“今儿孩子闹你了没有?”
    林黛玉大度地放过了他,说起腹中怀的这个孩子:“他倒老实,比理理和熠儿乖巧多了,我竟一点儿也不难受。”
    她怀胎还不到三个月,小腹尚无起伏,也让江明越看了好半日,才问:“你觉得哪个名字好,选了没有?”
    林黛玉便伸手向炕桌上拿过一张纸:“我看‘桢’和‘思’都很好,你看?”
    江明越也选不出来:“先放着,还有好几个月呢,慢慢选。”
    那页纸上还有十数个字,都是男女皆宜的字。
    他们并不讨论林黛玉这一胎的男女。“无子”対他们来说,并不能算一件值得多费心思的大事。男也好,女也好,都是他们的宝贝。
    只是林黛玉偶尔会想——
    如果娘晚生三四十年,活在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被无子困扰,以致病重不起了呢?
    *
    江明德夺官,宋源也没了诰命,林黛玉品级不够,今年除夕的朝贺领宴,江家只有温夫人一人入宫。
    但温夫人一个人撑住了江家的体面。
    卢芳年、秋望舒等暂不好多事了,宁安华和温夫人是儿女亲家,倒不需太过避着,席间尽量照顾了温夫人些。
    江皇后和太子妃江纯岚也庄重、亲和地完成了这一天的礼节。
    深夜。
    大明宫守岁席散。
    皇上和太子分别到了各自嫡妻的宫殿里,依礼给足了皇后和太子妃体面。
    时间平静地来到了建平二十七年的初春。
    紫宸殿内,皇上第四次问罗焰:“清熙公主确无修仙得道的秘法,没服过什么灵丹妙药?”
    罗焰也第四次呈上清熙公主的言行记录和仪鸾卫的调查结果,回答皇上:“陛下,仪鸾卫确未查出任何异常。”
    皇上接过厚厚一叠条陈,随意翻了翻,丢在案上:“朕知道了。”
    他看着罗焰。
    罗焰眼神不闪不避,半晌疑惑问:“陛下?”
    皇上开口,问:“温慧今年十三了?”
    罗焰心中一突:“是。”
    皇上问:“可定了亲事没有?”
    罗焰只能回答:“还要等陛下做主,尚未定亲。”
    皇上笑道:“老六和老七也大了,朕有心,明年再开选秀,与你做个儿女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罗焰似乎被惊得怔住了。
    他停了一瞬,才俯身拜倒:“陛下隆恩,臣不胜惶恐感激。只是温慧被臣夫妇纵得顽劣,只恐不堪为天家儿媳。”
    皇上亲身扶他起来,笑道:“天家儿媳,正是与众不同才好。何况温慧只是性子刚直,礼节从来不错。朕也不指望老六和老七有什么大出息,能做个闲散王爷,平安富贵一世也就罢了。”
    罗焰只能说:“臣这便回去,请夫人好生教导温慧。若温慧将来有不妥失礼之处,还请陛下——”
    不待他说完,皇上便笑道:“她是朕亲封的郡主,谁敢欺她?有朕在,绝不让她受委屈。”
    罗焰再拜谢恩。
    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请示皇上:“既是明年还要先选秀,那在陛下赐婚前,臣便不张扬此事了。”
    皇上亦再次将他扶起,笑道:“很是。”
    罗焰心中如火把沉入深湖一般,只觉得又冷,又暗,看不见半点光明。
    他想趁机告退,寻一安静无人处喝两口酒,皇上却又命他:“将罗十一提回来,细审她是否有所隐瞒。”
    *
    初夏的一天,宁安华从梦中惊醒。
    她在罗十一身上下的保护咒告诉她,罗十一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而且,她感应到,罗十一的位置,竟然在北镇抚司下的昭狱里。
    夜深人静,月色在窗棂上肆意流淌着。
    窗外荷风细细。
    ……
    钦天监监正拜在皇上面前,抹着冷汗回话:“臣等,臣等算出,清熙公主的命格……虽无帝王之运,但……实则贵不可言。”
    第147章 弑君
    宁安华悄无声息出现在昭狱最底层。
    五级后, 她可以将自身融入任何含水之处,自由来去,包括空气中。
    也就是说, 天下几乎没有她不能至的地方,全看她想与不想。
    罗十一正在经受酷刑审讯, 已经遍体鳞伤。
    宁安华看见满眼血污, 听见她喃喃说:“郡主……清熙公主未有奇异之处,未曾服食丹药……走遍四方, 只为游山玩水……”
    但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审讯者满意。
    主审的人也显然认识她, 并且和她关系不差, 说的是:“十一,你早些说出来,你少受苦, 我也轻松,也好让陛下知道你还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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