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那封没拆开的信,向曾经最疼爱的妹妹,换了一个保他儿女平安的承诺。
    科场案暂时还没有着落,从京师到江宁,一路山水迢迢,文字书信往来传递颇耗费时间,真正要等诸事尘埃落定,只怕要等到入冬了。
    在江南一案尘埃落定之前,敏若等人先迎来了胤礼的婚礼。
    婚事是前岁定下的,去年开始筹备,若非实在不好赶得太急,婚期只怕就要定在去年了。
    秋日成婚,气候舒爽,一切都刚刚好。
    难得喜事临门,书芳神采奕奕、神清气爽,连日请安庆贺的命妇见状,也不得不承认平妃母子对这一门婚事毫无不满,并不嫌弃靳家女的出身,也不嫌弃靳家门第。
    大婚后他们立刻要启程离京,婚期到来之前,康熙便已随意给了胤礼一个河道行走学习的理由,其实主要是为了安排谁,人尽皆知。
    安儿近来忙于最后的收尾工作,在胤礼大婚前终于结束了最后的一点事物,从芽芽懵懂时到如今亭亭少女,这数年的光阴,芽芽长大了,培育出的新稻方方面面也终于彻底成熟了。
    因为时代生产力和发展水平限制,新稻的产量其实也有限——和敏若记忆中的高产量杂交水稻是绝对无法比拟的,但放在如今这个时代,却绝对属于惊人的进步了,足够安儿被封个什么“稻王”的水平。
    虽然有江南之事“珠玉”在先,但如此喜讯,妥妥的成就与政绩倒手,康熙对恼愤很快一扫而空,专心专意地为此事欢喜起来。
    ——敏若观察着,感觉他已恨不得现在就安排人修史,赶快将这件事记载入史册。
    ……倒是也没差什么了。
    安儿的折子还没递到御前,只是消息传到乾清宫,康熙便已经连续数日召翰林院有才的官员们入宫,看似是命他们自由选材连词做诗,实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再后来,从翰林院选出的几位还算有诗才的官员已经满足不了康熙了,他又命左右近臣举荐有诗才、文采的文人,说是择选英才,其实就是预备着等安儿的折子一奏上,赶快为此事拟诗作赋歌功颂德的。
    御前侍卫中不乏有文才者,舒钰更是其中佼佼者,此次也在康熙对擢选中脱颖而出,康熙喜爱舒钰文才,却不忘埋汰法喀,私下与敏若道:“若论文才,如今舒钰已稳稳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敏若淡定表示:“法喀本身也没多蓝。”
    康熙近来心情极好,因而才与敏若打趣,问她如此说,竟拍案大笑,道:“这话必然得叫法喀知道!”
    敏若嗤笑一声,“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他还能恼不成?”
    康熙扬扬眉,“旁人说未必,你说,他倒确实是不敢与你恼的。”
    二人正说话,兰杜进来笑道:“平主子使人送新做的喜糖来。”
    她说着,轻轻打开宫女手上的捧盒,敏若一看,用白绵纸细细包着,只隐约能看到一点颜色,似乎是四样喜糖,却不知都是什么口味的。
    书芳宫里的小宫女玲珑笑盈盈道:“是牛乳桂花、玫瑰乌梅、花生杏酥与石榴薄荷四样,新做得了,娘娘说先送来与毓主子您尝鲜。”
    喜糖做桂花糖的多,但多是用繁复耗时的传统制法,牛乳桂花是这两年新兴的制法,因敏若喜欢,她宫里常备,后来舒窈与肃钰定亲时,她宫里做喜糖也做了这一样。
    永寿宫送出去的喜糖多,她这的吃食一贯以精细新奇好滋味闻名,在外面也颇受追捧,散出去后不少来讨方子的,而后京中做得也愈多,这才逐渐风靡流行起来。
    此次胤礼成婚,书芳很不客气地从敏若这借了小厨房里的一个人去做喜糖,敏若打趣道:“这就是给我的好处费不成?那我的人的劳工费她可给足了?”
    玲珑生得一张团脸,笑起来脸上有一对酒窝,讨喜极了,这会酒窝更深啦,笑着道:“我们娘娘叫奴才原话回您:‘永寿宫那个刁钻,请她宫里人来办事可不能亏待了,不然指不定怎么说我呢。’也叫奴才请您放心,酬劳都丰厚地备下了,保准不让您宫里的人受委屈。”
    敏若就笑了,康熙随意剥了颗糖送入口中,滋味确实熟悉得很。
    安亲王成婚散的喜糖是永寿宫宫人帮做的,这消息自然瞒不住,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
    胤礼已经搬出紫禁城去到安亲王府,在康熙指派的人手的帮助下开始整顿王府,也昭示前朝,紫禁城中再没有十七皇子,只有王府中,有一位正儿八经的安亲王了。
    但他的婚事仍由书芳操持,这也代表着康熙的意思,哪怕胤礼出继去承袭安亲王爵了,也仍是他的儿子。
    干倒了人家原本的承爵人,把自家儿子过继出去继承王爵,恩赏了一个“归亲王爵”表彰老安和亲王功绩,却把人家的儿子都打发到苦寒之地,好处都给自己得了。
    得了好处,还要把儿子留住,如今胤礼祭祀老安和亲王还称其为“皇伯祖父”,虽入安王府一脉,却只保留亲戚关系。
    这实在是再不讲道理不过的了,可也无人敢说一句不对。
    胤礼的王位如今是坐稳了,康熙摆明了撑腰,哪怕是与从前的安亲王一脉亲近的宗室也不敢多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康熙立南书房,分散议政王大臣权柄,又提拔、重用汉臣,又比他爹能活,集权实在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
    早二三十年,那些祖上阔绰的宗室多少还能得意得意,这些年就只能低头做人,再不甘也不敢直接插手朝政,而是开始在皇子们中下注,意图再次入局成为操盘人。
    胤礼正式入主安亲王府,这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大妙的消息,但他们唯有咬牙认了,还得热络亲近地登门去庆贺。
    如今喜糖一事一出,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地向满京师勋贵宗亲宣告安亲王府与敦亲王府同气连枝。
    两家相互扶持,那么无论哪一家,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了。
    九月,胤礼与成舟正式成婚,成婚男方这边的仪典流程在安亲王府进行,是日,康熙携书芳亲临安亲王府,坐于高堂之上,接受新人叩拜。
    婚后,成舟随胤礼入宫向书芳请安,成舟初为满洲妇人装,梳了盘辫,穿了旗装,妆容衣饰无不明媚艳丽,却不掩成舟原本清冷沉稳的气质。
    她仍是寡言静默的模样,言谈举止沉稳平和,书芳深深看着她,握住她与胤礼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然后郑重嘱咐:“你们往后,要相互照顾、相互扶持。”
    二人均郑重应是。
    跟在成舟身边,胤礼好似也莫名沉稳不少,但他沉稳的时效有限,没一会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清脆地应声:“是!额娘您放心吧!”
    见他如此,书芳不禁又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发愁,无奈道:“为人夫婿了,往后在外面,再不许任性,要尽为人夫的责任。官场凶险,你二人虽有王府庇佑,到底是入了局,从此要步步小心。遇事你们商量着拿主意,在南边,多向你们七姐请教,万事谋定而后动,不要轻率行事。”
    胤礼连忙应声,书芳又拍了拍成舟的手,对二人道:“我做主说一句话,往后你们俩的家要成舟来当,她比你沉稳、拿得定主意,胤礼你要听话。你们在外面,万事有商有量,务必谨慎周全。”
    二人又极郑重地应是,书芳摸摸他们的头,没再多言了。
    总归是要走的了,此刻叮嘱再多也是无用,好在京中有他们护着、出去了还有瑞初,她倒也可以稍微放心。
    胤礼大婚事了,安儿正式将总结陈述新稻的奏章呈上,彼时朝会群臣肃立,那封奏折仿佛带着稻香,将稻花开在了御门外,也要开到千家万户中。
    安儿端身正立,数年光阴,深钻苦熬,总算稍有成就,他终于对得起额娘、洁芳、瑞初与女儿、四哥数年如一日的支持了。
    抬眼望,天地辽阔,已措手可触了。
    于安儿和瑞初而言,今年,都是个好年景。
    第二百零一章
    想来喜事也是好凑堆来,安儿那边连报大喜,芽芽也不甘示弱,踩着秋末初冬的尾巴于微光正式结业。
    她是早早就为提前结业做准备,必修的功课项目早早学完、选修的项目不要命一样地赶。
    敏若一条懒得恨不得吃饭喝水都让人喂的咸鱼,能有一个如此勤快,行事颇有“只要卷不死、就一直卷”的气势的孙女,实在是一件极令人惊叹的事,也令人足可想象出洁芳的基因为了拯救咸鱼基因到底奋斗努力了多少。
    ——以上出自敏若本人腹诽,灵感来源阿娜日。
    她在听说芽芽咬牙把本应于十年左右修完的课程在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全部修完了,并且成绩优异、有许多据说是“选修”的课程也没偷懒掺水分,实打实一门一门地学下来了,顿时大感惊叹,并在接下来的数日中看敏若的目光都不大对劲。
    敏若猜出她心中所想,拉了拉身上的披肩,随口道:“她额娘与外祖都是勤快人。何况我懒,还不容我有个勤快孙女吗?”
    阿娜日啧啧称奇,黛澜倒是说了句公正话,“安儿与瑞初都并不懒怠,姐姐于素日涉猎颇广,想来年轻时也是勤学苦修过的。”
    她那哪是勤学苦修啊?那是疲于奔命,咬牙将所有能学到的东西都往脑袋里灌。
    当年累过了,如今的安逸生活也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她凭什么不能安心享受?
    说她懒,她承认,黛澜说她年轻时应也是个勤快人,她也“哼哼”两声算作默认了,并且懒得理直气壮地抬手指了指茶炉,眼睛看向阿娜日。
    小炉子上一壶茶烧得咕嘟咕嘟的,甜香随着水汽涌出。
    近日天气转凉,她本来换了普洱喝,因黛澜近日服药,不宜饮茶,她便往炭炉里扔了几颗枣子,烧过后的枣子煮水,喝起来颇有茶香,还有一股焦香甜味,热腾腾的,驱寒亦合脾胃。
    阿娜日被她一看,对上敏若那理直气壮的神情,想笑又无奈,半晌撇撇嘴,道:“你就懒吧!”
    但看着敏若半倚着暗囊懒散躺着,身上卷着披肩与绒毯懒洋洋翻书的惬意模样,阿娜日到底是伸手去提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懒也没什么不好的,太后都说了,她这是有福!”
    书芳抿唇轻笑,天气冷了,敏若殿里的炭火虽然还是烧得不太旺,但人口一多,殿里自然就暖和起来了,那两盆炭烧出了三四个大熏笼的效果。
    她呷了口甜茶,道:“我前儿听说,明年皇上好似有意派安儿出去督种推广新稻,也不知是去哪。”
    阿娜日随口道:“无非是直隶一带呗,那可从来都是咱们皇上的眼珠子,什么好事不给紧着?”
    书芳扬扬眉道:“未必。”敏若亦呷了口茶,阿娜日见她们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生出疑惑,皱眉道:“那还能哪去?”
    黛澜似是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泠泠的,“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
    分明同坐在一个暖阁里,阿娜日却有种好像被她们仨抛弃了的感觉,就像赛马,这边她刚刚扬起马鞭,那边连人带马已经窜出百步了——要命得很。
    但这么多年下来,阿娜日也习惯了,只灌了口茶,然后哼道:“你们三个就欺负我吧!长生天保佑,下辈子我也要生个聪明脑袋,你们三个都不聪明,这些年云里雾里的我都要还回去!”
    敏若浅笑扬眉,随手拈起炕桌攒盒里的杏脯吃,饶有兴致地道:“那我可等着了。”
    书芳也笑吟吟地答应,她们应得太潇洒,阿娜日还觉着怪别扭的,不由将目光投向她心目中的,这殿里目前最后一个正经人——黛澜。
    黛澜捧着茶碗定坐着,坐姿挺拔端正,但神色疏淡平常,便未给人正襟危坐之感,本来似在出神,与阿娜日目光相对,便思索了一瞬,阿娜日心中升起期待来——来吧,由正经人“训斥”几句,让她清醒一下吧!
    她自己也知道刚才那个点子实在是很不靠谱的,至少在家中她若如此说,额吉一定骂她不敬长生天。
    然而黛澜轻轻看了她一眼,竟然认真地道:“倘天命真正如此,我无意见。”
    阿娜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用力咳了两声,泄了气,注意到黛澜说完,唇角竟然微微上扬,更是长长叹了口气。
    她捂住脸道:“我早该知道,咱们一处混了这些年了,还剩几个正经人?!”
    敏若无辜地眨眨眼,“我岂不是再正直不过的一个人了?”
    阿娜日早已不是当年的汉语盲,冷哼一声,“我说你不正经,没说你不是好人!”
    几人随口说笑着,到底也没说出安儿明年会去那。
    其实安儿早早地与敏若透过底了,他想先去江宁府。
    本来江南一带水土肥沃,也素来遍种水稻,确实是个试种新稻的好地方,但考虑到新稻有耐寒、早熟的特性,先尝试向北推广种植似乎也并无不可。
    安儿立场坚定地想去江宁,其实还是考虑到瑞初在那边、洁芳的娘家离得也近。
    他如是对敏若道:“一来,洁芳与我成婚后常年在京师,除了芽芽出生她父母来过一回外,她便再为见过父母了,虽然……但到底是骨肉血缘,也没有那么容易斩断的,心里难免会偶尔想起。
    且我也看得出洁芳心里一直惦记着祖地,她一来十年,再未能亲临祭拜祖母了,她与她祖母感情深厚,心中很是想念,去了江宁一带,我陪她回苏州看看,也很方便。”
    这是正经事。
    敏若看着他,面露几分赞许,拍拍儿子的肩膀,夸奖道:“不错,要不说你有媳妇呢?”
    纵然从小跟在敏若身边,习惯了敏若偶尔新奇的言语,安儿这会还是忍不住茫然挠头,敏若洒脱地摆手,告诉他:“不要纠结言辞。”
    安儿就笑,又继续道:“芽芽也大了,我也想带她到我和她额娘认识的地方去看看。而且……瑞初在那边,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有些不放心她。我去了,总归在外人眼中是一份助力,或许帮不上瑞初什么,但也能震慑住有些人。”
    这是句大实话,这个年月,亲王的身份总是比公主好使。
    敏若知道他惦记着妹妹,更没有阻拦的道理,只又拍了拍他的肩,道:“且去吧,赵嬷嬷呢?她跟着你们还是留在京中?若留在京里,不如叫她去庄子上和云嬷嬷作伴。”
    她们两个年岁都很大了,云嬷嬷高寿,甚至超过了大行太皇太后当年,这两年兰齐与迎冬伺候得愈发小心,敏若上次见,她倒还是头脑清明的,只是身体不可控制地开始衰弱。
    赵嬷嬷比云嬷嬷年轻些,身子也更为硬朗,因而敏若才有这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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