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后,雪伶和他走在临溪的小径上,微风掠过溪畔高草,水面被微风吹起阵阵涟漪,一隻小白鷺立在水边,深黑色的鸟喙迅速地探入水中,洁白的羽毛上点着几滴水珠,在阳光下显得闪闪发亮,溪面上一隻红面番鸭划着水,悠然地从白鷺身边轻轻滑过。清澈的溪流可见数隻游鱼,灵活地穿梭在石缝间。
    雪伶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钥匙上掛着一朵白色小花样式的吊饰,她将钥匙递给他,
    「这把是备用的,你明天到的时候我不在的话就用这个开门吧。」
    他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背包中的暗袋,随后开口问雪伶,
    「我有点忘记你住哪了,等等上捷运前在带我去确认一下。」
    雪伶笑着对他说,
    「我上次才跟你讲过,怎么又忘记了啦,连自己女友住哪都不知道,真的是。」
    雪伶拍了他手臂一下,他面露歉意地对雪伶说,
    「抱歉啦,也不是说完全不知道,大概在哪还记得,我怕到时候去错间嘛。」
    两人停下脚步,等待红绿灯。
    雪伶租屋处位于捷运站旁市场后方,房租便宜的缘故,有些学生会选择此处。两人来到市场口,上方掛着一块黄底大招牌,招牌上写着朱红色的四个大字,小吃摊林立,转角一间冰店坐满着
    国中学生,几个男国中生围成一圈激烈地玩着手机游戏,一旁豆花摊老闆站在摊位内看着平板,一手搅动着铁桶,眼睛盯着平板上演的宫廷剧,香肠摊老伯伯聚精会神地烘烤眼前的食物,烤炉上放着几根色鲜味美的香肠,香气四溢。车轮饼摊前站了三个着紫袖白衣运动服的女学生,一边等待餐点一边聊着校园八卦。
    他看着热闹的景象,笑着对雪伶说,
    「我看你这很多吃的哦,真好。」
    雪伶却是无奈地回应他,虽是美饌多样,但早晨出门上学时总会在路边水沟旁撞见几隻大灰鼠。
    「有够噁心的!」
    雪伶起鸡皮疙瘩对他说。
    市场内又是别有洞天,卖的商品可说是应有尽有,左边一摊青菜瓜果,右边一间鸡鸭鱼牛,凉麵热菜滷猪脚,衣服鞋子内衣裤皆能在此处购得,然而此趟前行并非来大採买,雪伶催促他加快脚步,因为她不喜欢市场内的气氛,总让她觉得难以呼吸。出了市场后,过了一条小马路,雪伶的租屋处位在一间不起眼的旧公寓,公寓铁门并未上锁,也许是上一个进去的住户忘记关门了,
    「就是这里,我住四楼。」
    他拿出手机,将地址记在记事本里,
    「明天我会先去西门拿东西,之后就直接过来这。」
    两人的道别在夕阳西下的依依不捨,馀暉照在他的背影,雪伶悄悄落下感动的泪水,虽然半年并不算是多长的日子,但对于得来不易的感情而言,每一天都是值得珍惜的一天。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两人的幸福。
    天边飞过一群野雁,褐色的人字如一台飞机般划破橘红色的天空,几片乌云缓缓地飘着,不知要飘去何所。也许乌云随着野雁,飞向地球的另一端吧。
    隔日他下课后独自一人搭乘捷运前去西门,雪伶还有课无法抽身。假日前的缘故,捷运上满是不同学校的学生,他站在内侧门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们,一个拉着行李箱的私校女高中生,拖着疲惫的身躯靠在车厢中央的白铁栏杆边,黑色书包上绣着白色的校名,校名旁别着粉紫色的校徽,拉鍊上吊着金色铃鐺掛饰,随着捷运起伏不时发出叮铃声响。外侧门口一个平头高中生带着一副粗黑框眼镜,拿着一本棕色小书,认真地背着英文单字。人满为患的车厢内并未因此人声嘈杂,只有报站名的广播声仍在尽责地唱名,也许乘客都累了吧,毕竟奋斗了一星期,此刻已无多馀的体力说话了。
    他在大站下车转乘,週五的人潮如急流般涌动,刺眼的广告看板上一位金发外国女明星笑看快步的旅客,碧眼的她不必真正参与人世间的脉动,只需待在相片里静静地兜售手中的化妆品。电扶梯上印着手机游戏的广告,青蓝色的背景里一位身披红袍战甲的女子摆着搔首弄姿的动作,持着一把方天化戟,头戴雉鸡翎龙头盔,也许该女子饰演三国名将。站内的各式看板使他眼花撩乱,他加紧步伐前往下一个候车月台,想起等待他的雪伶,他的脚步又更快了一些。
    雪伶下课后坐校内公车返回租屋处。放下蓝色背包,去厨房倒杯水喝,她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打开冰箱门,
    「啊,饮料都喝完了,等等去楼下便利商店买一些吧,他好像不爱喝酒。」
    雪伶看着空荡荡的冰箱自言自语。
    外头下起大雨了,咚咚地落在遮雨棚上。雪伶抓起一把橙色小伞下楼,楼梯间没有灯光,上方通风口插着几个断裂的铁栏杆,路灯青青的光芒穿过缝隙间,洒在灰灰的水泥地上,地上有些潮湿,也许是雨水泼进来的缘故,雪伶扶着握把,小心地跨过积水。白色的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贴纸,红色的写着包通,绿色的写着修铁门,黄色的写着治壁癌,一楼门口掛着一面小镜子,镜子边印着深红色的楷书,但是许多字都脱落了,左下角还留有抓猴二字。雪伶按下开门钮,门口竟站着一个人。
    纤瘦的身材过了一年更瘦了。小脸上多掛了一副黑细框眼镜,那个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灯光透不进伞下,昔日的仙人如今却像是鬼魂,纵然是夏天,对方依旧是长袖长裤,那张说不尽的脸曾是雪伶的梦魘。
    男人的鼻头上沾着些许雨水,深黑色帽t上没有多馀的花纹,天蓝色的口罩遮住下半张脸,男人瞇着细眼对雪伶说,
    「亲爱的白雪伶,我们又见面了呢。」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来这里干嘛!」
    雪伶大声地对男人说,握紧手中的伞作势要攻击对方,对方抓住雪伶的伞,
    「我需要你的帮忙啊。其他人都不理我了,你还会帮助我吧,毕竟你这么爱我呢。」
    对方微笑着对雪伶说,大雨淋湿了雪伶的青丝,脸上的水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雨文,我们互不相欠了对吧?」
    雪伶低吼着,露出眼白盯着雨文,雨文将雪伶手中的伞拍落在地上,水花溅至雪伶鞋上。雨文的脸在阴影下显得几分憔悴,单眼皮下黑眼圈更深了,或许是变瘦,颧骨也变高了,衣服穿在他身上宛若吊在竹竿上,空洞洞的,苍白的手背上隐约浮着几个红点,像是针扎过的伤口,也宛若无数少女留下的悲鸣,雨文瞧见雪伶盯着伤口,拉了拉袖口,试图掩盖住,藏得了伤痕,却藏不了曾经犯下的业障。
    「先不要这么紧张嘛,对了,你上次收东西时好像怎么仔细喔,有东西忘在我这。」
    雨文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金色的口红,确实是雪伶不见的那一支。金色的外身反射路灯的青光,刺入雪伶的眼眸。
    「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你快给我滚,不然我要报警了!」
    雪伶拿出手机,解开萤幕锁后,输入一串电话号码。雨文见状立刻从她手中抢过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却不是熟悉的三个数字,联络人写着宝贝两个字,雨文鄙夷地看着数字上方照片,发出作呕的笑声,对雪伶说,
    「新男友嘛,不错喔,我们小公主长大了呢。我手头有点紧,借我一点钱吧。反正我记得你家里很有钱吧。就当作是帮助你以前的爱人也不为过吧,我对你这么好,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雨文朝雪伶走了一步,黑色的折叠伞挡住了光和雨。雨水沿着伞缘滑落,像是鲜血般滴在雪伶白色布鞋上,雪伶感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娇弱的身躯撞在冷冰的铁门上,
    「你还好意思,这些话你还有脸讲出来!」
    雪伶赶紧转身,跑进门后,用力关上铁门,然而雨文顶住了铁门,
    「唉好好跟你拜託,你还是这么无情吗,难道你想要我公开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照片吗?」
    雨文锐利的视线穿进门缝,瞇着眼凝视的雪伶,雪伶感到背脊发寒,颤抖了一下,她不敢想像雨文竟打算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你要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雪伶强忍恐惧,镇定地对雨文说,为了赶紧甩掉眼前的魔鬼,也只能先出此下策,她赫然回想起入学前家人曾经劝诫她不要住这么隐密的地方,但雪伶不想花太多父母的钱,才会住在房租便宜的此地,她十分后悔这个决定。
    「太好了,给我个五千就好,不多吧?」
    雨文笑着对雪伶说。
    雪伶打开钱包,但她身上根本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金,
    「两千给你,我只有这么多了!」
    雪伶取出两张紺青色的钞票,钞票上五个小朋友开心地看着地球仪。
    雨文看着雪伶手中的现金,勉强地将钞票塞进裤子口袋,临走前他对雪伶说,
    「剩下的我之后再来拿,你敢报警试试看,保证你隔天出现在各大网站上!」
    雨文离去后,雪伶立刻关上铁门,进屋便立刻锁紧门窗,窗外雨不停下着。
    雪伶蹲在墙角啜泣着,雨文为何还要继续纠缠,为何要在特别的这天再度现身,大雨是雪伶不止的血泪。她拨电话给他,无人应答的嘟嘟声回盪在她耳边,过了一会他才接起。
    「喂,我再一下就到了,天啊外面怎么突然下暴雨,颱风要来了吗?」
    他大声地说,试着盖过车声和雨声。雪伶听见他的声音,潸然落泪,眼泪一但突破压抑,随之而来的只会是无穷尽的伤悲,
    「你快回来!拜託你!」
    雪伶嚎啕大哭,电话另一端的他察觉事情不妙,赶忙安抚雪伶,
    「怎么了,我马上就要到了,发生什么事了?」
    雪伶的交友单纯,平常除了和他腻在一起,就是和几个女同学聚在一块,根本不可能招惹到凶神恶煞,唯一会让雪伶如此惧怕的人,难道是她那个前男友缠上她了吗?
    雪伶泣不成声,呜咽中带有几分恐惧和不安,他马上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先不掛断,我上计程车了,很快就要到了!」
    他吩咐司机加快速度,后照镜内映着司机不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后对他说,
    「没法度啊,你看车塞成这样,是要我开上人行道吗,又不是在拍电影……」
    后照镜下方掛着一串平安符和一串木製念珠,深红的香包随着车摆盪,圆滚滚的念珠不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宛若此刻他紧张的心跳声,副驾驶座前方放了一小尊铜观音像,菩萨慈祥地盘腿在暗金色的莲花上,花瓣外缘有些掉漆,菩萨一手持着琉璃净瓶,一手结着法印,慈悲的凤眼凝视着坐在椅上的他。佛像后两枝雨刷不停地来来回回,滑过左边又滑回右边,但车窗上的水渍却永远清除不净。
    电话里雪伶安静下来了,依稀听见她的急促的呼吸声。大抵是睡着了,但他依旧没掛断电话。
    计程车停在市场口,市场口依然是摊贩林立。他飞奔而入,步伐踏在水坑上,水花溅湿了他裤管。穿过市场后,他来到雪伶家楼下,
    「我在楼下了,等我。」
    电话内无人回应,寂静的像座西伯利亚针叶林。他担心雪伶出了什么意外,赶忙上楼,幽暗的阶梯上满是大小不一的水渍,路灯青光穿过通风口照进楼梯间,留下监狱般的影子在水泥地上。他听见自己呼吸声,喘气声快要压过心跳声。开门后,眼见雪伶倒在乳白色磁砖上,蜷曲的身体宛若受伤的雏鸟,他抱起雪伶,雪伶娇小的玉躯在发烫。潮湿的衣衫与湿濡的黑发似乎在无声地吶喊着,吶喊为何上苍要捉弄她的命运,为何不能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擦去雪伶身上的水,雪白色的毛巾拭去发梢上的水滴,几滴水落在他身上。雪伶微微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的身影,她伸出右手轻抚他脸庞,有气无力地缓缓开口,勉强挤出最后的笑容对他说,
    「你回来了啊,半年快乐。」
    雪伶沉沉地睡去,宛若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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