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沉默娇,梁从深从阳惠勤那两个同乡口中得知了她老家的具体所在。
    沉默娇在这件事中,无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过了最初那阵惊怒,梁从深对她反而无感。
    因为他暗流涌动的思绪里始终有个清晰的念头:没有那晚,没有沉默娇自以为是的误判,这一切似乎也会在漫长时间里的某个节点准确发生。
    没来由的,他第一次信服于宿命论。
    就像他能在谢佳菀要彻底和他成为陌路的下一刻脱口而出全盘否定她的理论。
    大概是因为路轩文那晚迷醉状态下得意洋洋出口的那句丧心狂言:喜欢老子的人,老子先睡,再让别人睡。
    好像喜欢他的女孩,被人轮之前,能被他上,享受过他的给予,清白的身子被他先开拓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梁从深从小到大接受过太多女孩的示好,漂亮热辣型、文静有气质型,大胆的、含蓄的,他享受其中又轻视不屑,于是,他对想要对他发出信号的人有格外敏锐的洞察力。
    包括在英国时,他能一眼识破盯上他的白种男人。
    有个小学到初中和他同班九年的女同学对他长达六年的暗恋,女同学在班上是透明人,是专注学习的书呆子,别人很容易忽视她的存在,她似乎也清高不屑与一班混日子的富家小孩为伍。但梁从深早就注意到她每次路过他身边会脸红,只要是他迟到的日子,她桌角的作业堆会停留到早读结束。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后来初中毕业,那个女同学继续和他同校,她鼓起勇气表白,但那时候他已经成功把谢佳菀追到手。
    他不是那种会拿别人的喜欢当作资本招摇过市或者作为赌注去试探谢佳菀会不会吃醋的男生。
    但那时候他以为她这么个性格肯定不会挑明心意,突然接受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表白,梁从深像遇到了棘手难题一般无措。
    和谢佳菀说,希望得到她帮助的时候,谢佳菀第一反应是觉得他自恋。
    “你怎么知道人家暗恋你六年啊。”
    “废话,我又不瞎。”
    谢佳菀想了想,认同了:“也对,我初中暗恋一个学长,毕业的时候跟人表白,被拒绝了,他说他其实早就察觉到我喜欢他……”
    一抬头,被他阴狠狠的眼神吓一跳。
    她吐了吐舌头,主动揽住他的手臂靠上去,嘀嘀咕咕:“谁少女时代没暗恋过人啊。”
    喜欢一个人,是藏也藏不住的。结果只取决于,喜欢的那个人喜不喜欢你罢了。
    可梁从深从来没有感知过来自阳惠勤所谓的“喜欢”。
    这段时间,他把那段遥远模糊的记忆翻来覆去,想要从中捡起细枝末节,但奈何时间久远,很多呼之欲出的模糊线索像又回到最初的状态,突然间就断了。
    但他可以确认的是,阳惠勤喜欢的不是他。
    如他所了解到的一样,阳家穷困潦倒,在黄土村庄的山头,独家独户,靠犁田贩卖一点庄稼换微薄薪资维持生计。
    阳惠勤当年的吸血鬼弟弟也长大成年,听人介绍,出去打了几年工就喊累回来,整天吊儿郎当,没钱娶媳妇就抱怨:“当年朝我姐学校要的那笔钱就应该留着,供我读什么书啊,反正我也考不上……”
    梁从深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和被撵出来的人撞到一起。
    阳勇勤叼着半根烟,头发乱成鸡窝,胡子拉碴,但五官生得极其标志,尤其是眉眼,一双标准的丹凤眼偏圆,眼珠子发亮,和阳惠勤很像。
    他和梁从深差不多的身高,但耸肩驼背的,身上是一眼盗版的某运动大牌短袖,形象气质欠佳。输了钱又刚吵完架,他正要破口大骂哪个龟孙子不长眼,可一扭头,莫名被梁从深似笑非笑的样子震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恢复痞气,眯眼将梁从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你谁啊。”
    梁从深皮鞋衬衣,手里拎着两盒名贵礼盒,对他的无礼没有任何不悦,温和颔首:“请问这是阳惠勤家吗,我是她朋友。”
    阳勇勤一下变了脸色,眼神带了几分警惕不住打量梁从深。
    恰逢屋里走出来一个矮瘦妇人,皱眉冷面看着梁从深。阳勇勤突然笑出声,像发现什么稀奇事儿,扯着大嗓门招呼人:“妈,他说他是我姐的朋友。我姐还有这么贵气的朋友呢……”
    “去!”阳母呵斥了声,随即露出一个虚虚的笑:“你说你认识我们家惠勤?那你知不知道她死很多年了。”
    尖酸刻薄,毫不避讳提及自己女儿的死,那笑和她儿子一样带着丝看好戏的戏谑,令人不适。
    梁从深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烦躁厌恶,依旧春风满面,说:“惠勤出事的时候我人在国外,最近回国,想来看看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礼盒,“带了点东西来问候,聊表心意,望你们笑纳。”
    瞥见里面还夹有几沓显目的红钞,阳母瞬间眼睛发亮,和阳勇勤对视一眼,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捅了捅儿子的手臂,“哎唷”一声喊出来。
    “我可怜的女儿走了这么多年,你是头一个肯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的,我苦命的女儿啊……”
    说来就来的悲恸哭喊,看得阳勇勤都是一愣。
    梁从深面色冷冷,道了句“阿姨节哀”便再没有耐性陪人演戏。
    被人领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酸腐连同糠屑臭味顶得人胃水翻涌,梁从深是城市长大的贵公子,显然对这样的环境难以适应。阳母拿把蒲扇在旁边扇个不停,殷勤切切,把梁从深当贵客供起来。
    “我想看看她的遗物,不知道方不方便。”
    梁从深单刀直入,迫切异常,阳母只是短暂作思,便带着人往里面走。
    对这样的家庭,钱是最好用的东西,可一时间,梁从深心底竟也无端生出些凄凉。
    来之前,梁从深一直担心阳惠勤的东西会被这家人扔掉,可后来听说,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捧着阳惠勤的东西回桐城医科大哭冤。
    丧心病狂至此。
    这个家早就没有了阳惠勤的房间,她的那些东西全都被丢到羊圈。阳母招呼梁从深坐着喝口水,使了个眼色让数钱数得不亦乐乎的阳勇勤把东西清理清理给人捧过来。
    梁从深摆了摆手,亲自走过去:“不用麻烦,我就看看。”
    “睹物思人,我们平日不敢看那些东西,但又不舍得扔,所以就丢得远远的……”
    阳勇勤轻轻啐了口口水,翻个白眼,心说:这娘们儿真能演。然后捧着那几沓钱一溜烟蹿出去了。
    阳母反应过来,“啊”尖叫一声,追出去,泼妇一样嘶声大喊:“你个兔崽子!给我回来!”
    滑稽比小丑不如。
    梁从深独自走进去,蹲下来,拍开杂乱的草和石头大的羊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呼吸微促,连他都未曾察觉。
    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于他而言,这是放手一搏,是生的希望。
    可翻来翻去,无非是阳惠勤大学期间获得奖状证书,甚至还混有初高中的。这些都是这个女孩子的功勋章,足够说明出身清贫的她没有自甘堕落,优秀得令人动容。阳家就是需要拿这些东西去向学校索赔——我这样家庭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可她在你们的地盘出事丧命,你们毁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梁从深渐渐有些燥,眼底蹿上点点火光,可突然,他看到一张“校园十佳歌唱组合一等奖”的证书。
    那场歌唱比赛,他也在台下。
    四个女孩各司其职,谢佳菀拉小提琴,阳惠勤担任主唱,各有各的光芒,聚集在一起,闪耀如彗星,永不会被泯灭似。
    紧接着,他摩挲到奖状后有张硬质相片,一动,就跌落在地。
    梁从深的眼睛里顿起风暴,瞳仁黑沉沉的,心头猛遭一击。
    是他在谢佳菀的书柜夹层看到的那张照片——四个美好的女孩子牵手谢幕。
    不同的是,谢佳菀的那张崭新如初,光滑平整。而这张上面,谢佳菀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被人用加大的记号笔划了一个叉。
    梁从深脸色发白,毛孔涔涔冒汗,是冷的、虚的,全身都在抖,抓住相片一角的指节发力,关节咔咔作响。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堆被遗弃的东西顿时爬满了虱子,令人感到厌恶作恶。
    同时,从体内深处,传来深深的恐惧。他头重脚轻,浑身血液都在逆流,想站起来,却一下跌坐在地。
    手抚上额上跳动的青筋,梁从深忽然开始流泪。
    难道是他想多了。
    如果阳惠勤喜欢的人是路轩文,是为路轩文去的派对,那她为什么要这么憎恶谢佳菀?
    曾经相见恨晚的好朋友,她却要谢佳菀亲眼看到她死,毁坏谢佳菀的第七封情书,划烂谢佳菀的脸,让谢佳菀余生都背负她的死亡……
    梁从深屈腿坐在羊圈角落,最后一抹夕阳的余光悠悠斜洒到他身上,独独勾勒出男人颓丧苍凉的一团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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