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师萝衣说的是真话,那他们不远万里,赶来诛杀的,竟然是一位神灵?
    他连夙离都杀了,会放过他们吗?
    已经有人腿软,最先唾骂卞翎玉孽畜的人,仓皇跪下:“神君饶了我等吧,我等被夙离和褚修远诓骗,才会多有冒犯!”
    也有歉疚的修士,低下头去,不敢看卞翎玉,心里惭愧不已。
    卞翎玉一直没说话。
    朝阳初升,在他银袍上渡上色彩,他不知何时收起了斩天剑,背对着妄渡海,一步步朝黄沙中走。
    他神情冷漠,选了来时那条的路。
    卞翎玉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他们的狼狈求饶,还是他们歉疚不安,尽数都没令他动容。
    苍吾动了动唇:“翎玉兄……”
    卞翎玉只微微顿住了步子,一眼不曾看向苍吾,正如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黄沙中,一眼也没回头看过妄渡海。
    苍吾看向茫茫海域,海面平静美丽。
    苍吾看看卞翎玉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感伤,他骤然想起很早以前,边陲小镇院子里,一个宁静的午后。
    那少女撑着一把伞,她敲开木门,整理衣裙。在热烈温暖的春日,奔向自己的心上人。
    那天刚刚下过雨,院子里的杏花七零八落,却是个再美好不过的春天。
    而今,伊人不再,神明归位。人间不是何时,已经入夏很久了。
    八月。
    有人再次来到妄渡海岸,她把玩着一个透明的瓷瓶。
    瓷瓶中盛满了金色的光点,若卞翎玉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夙离从自己身上夺去的神力。前任神君的神珠裹挟着夙离逃窜回神域,但神魂消散后的力量,却能被收集起来。
    青玹单膝曲起,在海岸边坐下。
    “真死了?”
    孤寂的妄渡海,没人能回答她。
    半晌,她从怀里拿出一盏魂灯,里面还留存少女的一抹香魂。
    那日青玹没来妄渡海,她知道夙离必死无疑。那个废物,恐怕从没看清他和卞翎玉的差距。青玹想了想,折返回了不夜山,先一步拿走了这盏魂灯。
    青玹手指触碰到魂灯,里面魂息不安地缩了缩,像是躲开她。
    她嗤笑一声,又将它揣回怀里。
    “都死了,魂息还敢冲我发脾气?”
    这破玩意说是魂魄,实际不过一缕魂息,救不了人,只剩那少女生前的一点气息。
    妄渡海水冰冷,青玹只坐了一会儿,也被罡风割出几条口子。
    她冷冷打量了片刻海域,知道自己也得回去了。
    人间十一年,万般种种,尽数落幕。
    苍穹云雾缭绕,青玹知道,神域之上,如今恐怕已经乱了套。
    一个尝过了感情的少年神主归位,野心勃勃的神后,重新变成废物的夙离,还有一腔等着少主归位的老臣……
    想想都精彩。
    不过这份精彩并不属于青玹,他输给了妄渡海底的少女,再回神域,也不过一只败犬。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想想自己的元身还在夙离殿中,青玹勾起唇,泛出一个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
    她的那具元身刚成年。
    选神后那日,青玹毫不犹豫选做女子,然而身体都还没长好,她就来了下界,十一年过去,她再没回过自己的元身。
    也不知道元身变成什么样了。
    青玹最后看了一眼海面,起身离开。
    第68章 翎玉
    卞翎玉回神域那日,天光大盛。
    苍穹之上,坠落无数微光,远远看去,灿若星子落凡尘。人间如渡上一层金粉,无数夏花绽放。
    七曜宗内,有颗老树已经枯死百年,却在此刻突然生根发芽,瞬间青葱。
    枯木一夜逢春,大地布满生机!整个修真界都被此景撼动,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已是万年之前。
    七曜宗年轻的弟子们睁大眼睛,看着重新发芽的老树,嚷嚷着:“老祖宗,快来看啊,出现了怪事,前院的老树复活了!”
    七曜宗的宗主,是一个活了五千岁白发苍苍的老者,七曜宗主被弟子搀扶着出来。他行将就木,无法突破大乘期,并没有参与此次妄渡海诛魔。
    望着天边,老人感慨道:“神降!是神降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这个时代,连修士渡劫飞升都凤毛麟角,更别说传说中的神降。
    “师尊,什么是神降。”
    白发老人只在幼时听自己的师尊说过:“天门大开,迎神归去。”
    那是神灵回家的路。
    苍吾一路追着卞翎玉跑出妄渡海,他沐浴在无数金粉之下,卞翎玉的步子明明不快,却如移山填海般,转瞬出了妄渡海碑界。
    苍吾远远见到坠落的微光化作人形,为首的是一个白色长袍老人。
    老者抹着泪,冲卞翎玉行礼:“翎玉殿下,您还活着,十一年了,我们以为您已经……”
    种种感慨,尽付哽咽。
    卞翎玉的神讳便是翎玉。
    十一年前,他们这些老臣在神域,眼见神殿象征着翎玉殿下生机的光芒熄灭,以为翎玉早已陨落在人间,当光芒再次亮起,卞翎玉打开天门,这些老臣再也等不得,等不得卞翎玉回去,匆匆来迎接小少主。
    翎玉背对着苍吾,他嗓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后弥,我没事。”
    对比一众神族的激动,他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回去吧。”
    苍吾气喘吁吁跑过来,它追了一路,惦记着师萝衣的叮嘱和自己的执念:“翎玉兄,你等等!”
    苍吾有些绝望,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没人比苍吾更清楚吃下忘忧果是怎样的状态,忘忧便意味着忘情。
    师萝衣会在卞翎玉心里变成浅浅的影子,再无法左右卞翎玉的悲喜。
    一切重归最初。
    卞翎玉会变成十一年前,那个谁都不曾爱过的神灵。他还记得师萝衣,却不再爱着她。
    苍吾远远见那个冰冷的影子没有回头,不得不大喊道:“不夜山下,道君为师萝衣点了一盏魂灯!”
    后弥本来没把追来的小妖兽放在眼中,没想到苍吾话音刚落,他们的小殿下停下了脚步。
    “殿下?”
    翎玉沉默着,道:“我要去趟不夜山。”
    后弥虽不知前因后果,却恭敬颔首,不敢多言。
    苍吾松了口气,连忙追上来。他生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卞翎玉如今忘记了爱恨,师萝衣对卞翎玉而言,只是个存在于记忆中的陌生人。
    好在,残存的记忆,虽然让卞翎玉困惑,他却还愿意去一趟不夜山。
    后弥看了眼苍吾,向上伸出手。
    苍吾立刻了悟,缩小跳到后弥掌中,由他们带着自己走。
    一行人往不夜山而去,这次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到了不夜山中。
    比起昔日不夜山的热闹,现在的不夜山,一个小精怪都没有。
    他们很容易找到了道君为师萝衣存放魂灯的地方,却发现莲台之上,早已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
    苍吾连忙看向翎玉,少年神灵平静看着那处,无悲无喜,亦无缺憾。
    “有人先一步拿走了。”
    苍吾有点着急:“会是谁?”
    翎玉语气沉静冷淡:“青玹。”
    后弥说:“魂灯既已不在,殿下便归去吧。”殿下来人间太久了,当务之急,找回神魂才是大事。
    翎玉颔首。
    苍吾心里有些落寞,他看看无知无觉的翎玉,虽然知道如今的这一切,对卞翎玉和师萝衣而言是最好的。
    卞翎玉不知道伤心,才不会痛苦。
    可是一想想如今沉入妄渡海的师萝衣,苍吾难免感伤。
    无忧果再厉害,也只有一年,届时的卞翎玉,记起今日的一切,那盏他没有拿到的魂灯,不知多难受。
    苍吾知道,自己无法扭转局面,卞翎玉忘情也好。他叹了口气,他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拿出一幅画像:“翎……神君大人,苍吾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画像已经褪了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
    上面是一个黄色衣衫的女子,她坐在屋檐之上,人间十二月落雪,堆满了屋檐,她灿烂骄横,像是天边太阳。
    苍吾小心翼翼地说:“她叫月舞,神君若在神域见了她,可否降下神谕?一千年了,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千年过去,许是他笨,他痴傻,可他千年所求,不过是那个人的只言音讯。
    等待太苦了,苍吾怕自己还没来得及飞升,便消散在了人世。沧海桑田,他唯恐自己消散前,连主人过得如何都不得而知。
    翎玉伸手接过画像:“可。”
    苍吾连忙道谢,再抬首,天光熠熠,眼前已经没了一众神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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