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是之黯然的目光在那树上流转,江稚鱼记得他说过,这树是他与先皇和皇后一同亲手栽种的。
    良久无言的沉默后,简是之忽而开口,声音低低哑哑,问道:“母后的丧仪预备地如何了?”
    江稚鱼的心猛地一刺,缓了缓,答道:“依照皇后娘娘生前所托,并未有任何繁琐的丧仪,只合棺与先帝并葬了。”
    说这话时,江稚鱼心中是难名的难受,但大梁礼俗便是如此,皇帝身死,皇后与贵妃便要陪葬,一杯鸩酒入喉,哪管生前如何锦绣繁华,最后都成了黄土一怀。
    这之前,简是之曾问过皇后,她是否为当初入宫而后悔,又是否为这法度感到不公。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只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同许久之前先帝与他说过的很像,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这就是她的命。
    她说这宫里风云变幻,她也曾狠辣过,良善过,利用人也为人所用,可到头来终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故而这世间的输赢取舍,向来是无定数的,她锦衣玉食活了大半辈子,为皇家育有两子,已然没什么憾事了。
    末了,她还请简是之替她为简昀之好生道个歉,这隔了大半生的渊源缠结,就留着她去地下亲自与乔贵妃求得谅解罢。
    简是之抱臂屈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里,他无言,江稚鱼却能感受到此刻他心内翻涌不止的苦痛与无边沉沦的哀伤。
    不过短短数月,他当真好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仗剑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抚慰他,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辞都显得无比无力又苍白。
    她只得握紧了手,道出一句:“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都会陪着你。”
    简是之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头抬起,转头对江稚鱼似梦呓般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我是这样差劲的一个人。”
    他目内闪烁,垂目望着那棵枯树,喑哑道:“自幼时为学之日起,父亲便常教导我,该是臣心佐君,而以君心处政,但回想我这数年,离权势近,却离正道远,日常骄狂,自以为是,对为君为臣之道实则一无所知,令尊师寒心,君父烦忧。”
    “我近日常想,或许父亲并非是体恤了我,他只是放任了我,他只觉我无药可救,绝无任何堪当大任的品格,否则,他也不会不惜千里,背负流言,定要将简昀之接回宫中。”
    “父亲那日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做个普通人,我不知这是否为他本愿,只是我每每想起这一句,就会痛恨自己,我恨自己的懦弱逃避,恨自己的浑噩无能,更恨我一心向外,却没能长久侍奉于父母身侧,只余现下颓唐自缚,悔之晚矣。”
    他越说便越落下泪来,一时竟涕泗横流。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中亦是无尽的动容,伸出双臂便环抱住了他。
    “若是实在心有痛楚,那便尽数说出来吧,有我与寒月在听。”她轻轻说道。
    简是之胡乱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又道:“父亲出征前曾令我牢记一句话,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我那时并不知是何意,但如今我好似终于有了答案。”
    “父亲在位之时,能以天下百姓之心为己心,以百姓之任为己任,最后死于战乱途中,对他所处的这一方山河已是无愧无怍,而今若能举我绵薄之力,再为大梁争下一世的太平,便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来日史书上落下一笔,只望后世记得君王之治,而不知舍生赴死之人为谁,大抵这便是父亲真正要告知我的,人亦造时势。”
    那一晚,简是之说了许多,亦留下了无数的眼泪,而这之后,江稚鱼便觉他与从前自己初入宫时认识的那个齐王殿下不同了。
    从前他深觉无所谓之事,现在令他彻夜难眠,而从前他弃之无顾之物,成了他心中深植的执念,逃不掉,也避不开,渐渐在某处生了根。
    这一年的年节过得不如往时隆重,新帝下令一切从简,不比往年请王公大臣入宫一同欢庆,只皇宫里这些人开设宴席欢闹了一番,算是辞去旧尘,盼望新运。
    年后不久,萧贺便与兵部侍郎家的小女儿定下了亲。
    这亲事结得虽突然,但却是有理可循,萧父与兵部侍郎李夜在未发迹时便是同窗好友,而后一同入朝为官,都掌兵事,自然比旁人更亲厚些,况且京中早有传闻,说那李家小姐倾慕萧将军多年,还曾扬言此生非他不嫁。
    但彼时萧贺刚加冠回京,少年满心满眼都只江稚鱼一个,哪里顾得上她的仰慕示好。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江稚鱼已有了孩子,他也终觅得良缘,实是最好的结局了。
    前线战事丝毫不得松懈,萧贺脱不得身返京来行婚嫁之礼,偏萧李两家都急迫得紧,硬是要这大婚早早举行下来,最后实在无方,只好将这本不该拿到朝堂上去说的家事手书奏折一封,呈给了简昀之。
    简昀之理解两家人的急切,如今时局不安,战况又愈发激烈,而萧贺又是萧家这一支的独子,想来萧父也实在担忧惧怕。
    简昀之将这事说与了简是之和江稚鱼,最后三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便是命人护送那李家小姐去往军营,在那与萧将军完婚。
    这也算是没有办法中最后的办法了,李大人虽是不舍,却也只好同意了。
    而后不出几月,便从那边传来了李家小姐有孕的消息,简昀之便连忙派人将她接回京中好生安养。
    江稚鱼带着小郡主去瞧过她几次,她初孕之时的反应也很剧烈,江稚鱼便花了许多时间陪她,甚至为防发生如她早产一般的噩梦,递到李府的信件她都要一一查验过才肯放心交给她看。
    有孕四五个月时,她常常情绪不大好,江稚鱼每每都要说好些话来劝她,且要让她亲眼看到萧贺递给朝廷的亲笔信件才能安心。
    萧贺交递到朝廷的信里,先是及时汇报了当下的状况,结尾处还要问及如今京中的境况,问陛下圣体安和否,问齐王如何,还要问江稚鱼和小郡主,每封都是如此。
    只是他却不会写信给李小姐,初时每月尚能有一两封,后来就彻底断了,只在寄给萧府的家书中会问到李小姐和腹中胎儿的近况。
    这些江稚鱼都有注意到,但她从不敢在李家小姐面前提及,她心内总有些隐隐的难受,虽然这般想法实不该有,但她便是觉得,萧贺最初是不愿娶李小姐为妻的。
    后来她这想法确被证实了,那日太医刚来请过脉,李小姐便屏退了左右,独留江稚鱼一人在屋中。
    “将军今日还是没有寄信来吗?”她问江稚鱼。
    江稚鱼于心不忍,却实在不想骗她,只点了点头。
    却见她低眉敛目,苦涩一笑,低低道:“也是了,我得偿所愿嫁与他,又怀了他的孩子,但他的心却从未在我身上。”
    江稚鱼一时有些慌,连忙出言宽慰她:“不是的,孕期惯爱胡思乱想,你忧思太多,于腹中孩子也是不益……”
    李小姐却不由自主泣出了几滴泪珠,她连忙拾起帕子擦掉,转而浅浅笑了一下,道:“王妃无需安慰我,我早知道的,他自始至终喜欢的人,都是你。”
    江稚鱼心中顿时一紧,连连摇头:“那只是少不更事之时的玩笑话罢了,你可切莫记挂在心上。”
    李小姐瞧着江稚鱼,没有半分的怨怪神色,只是自嘲般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新婚之夜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替他宽衣时,他一声声唤出的,是你的名字。”
    第68章 、新帝立后
    春日终至时, 宫里为小郡主置办了周岁宴,这也算是交战以来迎来的唯一一件喜事了, 虽然国库不甚充裕, 皇帝还是下令隆重操办,一应规格都依着长公主的礼仪。
    小郡主虽是早产羸弱,这一年却是万分用心养护着的, 这时与同龄人相比已并不太瘦小了,因着是宫里唯一的小辈,人人都宠爱得紧, 简昀之更是拉着简是之一同商议了三四天, 给小郡主赐了封号为熙宁。
    周岁宴上大家伙自是欢喜的, 不过到了第二日上朝时简昀之的脸色便越发青灰了下来。
    一众大臣简直就如商量好了一般,接连上书请陛下早日立后选妃, 以充实后宫。
    如今前线战事未明, 简昀之自然无心思索这些, 本想搪塞着就将这事掩饰过去,可那些白胡子毒舌臣工岂会轻易放过他,找出的理由也是让人无从拒绝, 一来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早已过了加冠之年还未娶妻纳妃的,二来齐王殿下都已有了小郡主,而陛下仍旧孤身一人, 这也实在说不过去。
    简昀之招架不住众臣卿一个接一个飞来的刀子, 便只好将视线投向简是之, 满是无奈求助之意。
    却不料简是之近前去, 抖了抖衣袖, 躬身就道:“臣附议列位大人所言, 还请陛下早日择妃, 为皇室之将来打算。”
    这一下,简昀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只好将事情提上日程。
    不过下面呈递上来的众多官家小姐的画像他都无心去看,只应下先定后位而后再论其他。
    接着几日可是将朝中的大臣们思虑坏了,毕竟天家嫁娶向来是国之重事,他们揣度不清皇帝心中所思,更是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有些位分低些的便明知自家女儿无缘后位,也就不上赶着递帖子上去了,最后就只些内阁大臣家的适龄女子列在候选名单上。
    有些心中有盘算的还会备些好礼去齐王宫请安,话外之意便是请问齐王殿下有无推举之人,若是没有,希望能得助力。
    毕竟经先皇突然被刺杀一事,齐王殿下一朝号令三军,成了新帝的左膀右臂,他的推荐还是很有些分量的。
    不过简是之总是含糊着找话题将这事扯过去,翻来覆去说着圣心不可揣测云云。
    但别人不知,他与江稚鱼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简昀之心系之人,哪里是什么贵家小姐,便就是宫里得他常常召见的尚仪局掌事,冯知棠。
    自打江稚鱼从边塞回宫,冯知棠便总是来与她说话,顺便逗弄逗弄小郡主,她本就喜欢小孩,又加上小郡主着实乖顺可爱,她这个干娘自然就认下了。
    而有时江稚鱼与她闲聊,也会有意无意地问她往后的打算,是否有中意之人,冯知棠害羞撒谎,只道并没什么想法,只等着到了岁数后出宫再做打算。
    江稚鱼每每被这话气得想吐血,又在心中暗道这两人实在扭捏,还需她从中助力一番。
    这一日,冯知棠还如往常一般带着自己亲手烹制的软米糊来了齐王宫,抱着小郡主就一口一口喂着。
    江稚鱼摆弄着手中绣帕,随口便道:“陛下要择后一事,你可听说了?”
    冯知棠执勺子的手明显一顿,随即道:“举国的重事,这几日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我早便听说了。”
    江稚鱼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又似随意闲聊般继续道:“我还听说这宫里的宫人们私下里都在押宝,赌哪家的小姐能最终登得后位呢。”
    冯知棠将最后一口米糊喂完,面色明显有些沉了下来,道:“竟敢拿皇家的事情作赌,可是大不敬的。”
    江稚鱼嗔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左右大家闲来无事,这事又无损什么,不如你我也来猜猜,我听王爷说现下争论最多的便是定武侯家的长女与银青光禄大夫的独女,依你所见,陛下像是会偏向哪家的?”
    话毕,江稚鱼便眸光涟涟地盯着她,却见她一双柳叶眉压得更低了,只道:“我猜这事做什么,这可是天家的要紧事,轮得到我一个奴子评论些什么。”
    江稚鱼定定瞧着她,转而勾唇笑了笑,故意道:“却也是,我们再怎么猜度又有何用,听说那人选陛下早几日已定下了,不过是尚未拟旨昭告天下而已。”
    这话说完,江稚鱼便收回目光,随手拿了案上一本书来,气定神闲地随意翻看着。
    却是冯知棠一改方才闪避的神色,竟有些着急了,问她:“你可知定的是哪家的小姐?”
    书挡着江稚鱼的脸,才不至于被冯知棠看到她一脸得逞后的笑意,在心内暗道,还嘴硬说关自己何事,这会子有人倒是急了。
    但还不待江稚鱼回应她,外面忽而响起推门掀帘之音,两人齐齐向旁看去,见是简昀之缓缓入内。
    冯知棠猛地自炕上站起,连忙便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又道:“外面的宫人怎的连礼数都忘了,陛下前来竟也不知通传一声,教导宫人亦是尚仪局的职责,如此是臣失职了。”
    简昀之将她扶起,见她那般仓皇样子不由浅浅一笑:“冯尚仪每每见朕,总要寻些自身的错处来,是硬要惹得朕罚你不可吗?”
    冯知棠一时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答他这话,紧张地脸色微微红了些。
    江稚鱼倒是分得清情势,这时笑着插了一嘴:“是我不叫她们通传的,我这便去尚仪局领罚……”
    江稚鱼抱起小郡主连忙就朝外走,待出殿之前还饶有意味地回首瞧了冯知棠一眼,道:“冯尚仪的问题便请陛下亲自解答吧。”
    经江稚鱼如此一打趣,冯知棠脸色更红了些,急着就对简昀之道:“陛下莫听齐王妃胡言,她爱玩笑惯了,臣……”
    简昀之却忽而拉过她的手,眉眼噙笑直言打断她:“是你。”
    冯知棠猛然一怔,屋内瞬时静默下来,只余两人四目相视,听得心跳声阵阵狂乱。
    好半天,冯知棠才万般无可相信地道出一句:“陛下是说……”
    声音是飘幽幽发着抖的。
    简昀之却是肃然,未带半分犹疑,直愣愣道:“朕说,是你。”
    “朕要立你为后。”
    这话落地似有千斤重,一下砸入冯知棠心里,令她心头一颤。
    又叫她如何相信,她不过宫里一个伺候人的女婢,何以敢肖想后位?
    冯知棠猛然惊慌,连忙想向后撤步扯回手,却被简昀之拉得更紧,她一下心惊,竟双膝触地跪了下去。
    “臣无才无德,对于陛下所言实在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
    简昀之蹙了蹙额,再一次将她扶起,一双澄明眸子望进她眼中,温声道:“我便明说,我早心悦于你,而动乱那日你舍命救我,我亦不信你与我不是两情相悦,任他什么身份地位,皆是虚谈,自我为太子始,未曾有过一件事偏私过自己,但今日便是想要执意任性一回,我此生所求之唯一,便是你。”
    冯知棠定定听着,不自觉已红了眼眶,她自是爱慕他的,故而才深觉他值得更好的一个。
    但他心中,她便已是最好。
    “知棠,做朕的皇后,可好?”
    窗外鹂啼阵阵,瓣雨如帘,两人对望,不许多时,她眼底忽而滴落一滴泪,随即轻轻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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