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隋明理披个毛毯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
    马巾帼将菜篮子随手扔在地上,拿个掸子掸毛巾身上沾着的黄土沙尘,看见隋明理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茶水,白天在单位没喝够,回家还接着喝,你那肺叶都给泡浮囊了!”马巾帼使劲瞪他,掸子在身上“霹雳吧啦”地拍打,恶狠狠的说。
    隋明理都习惯了,自顾自地喝茶看电视,没搭理她。
    以前两人夫唱妇随,一搭一档的,日子过得相当和谐,可自从马巾帼被通报处罚后,你怨我我怨你,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他不说话,马巾帼反而更生气,她将毛巾摔到一边,大步走过来将电视机关掉,朝着隋明理喊:“个窝囊废!就知道躲在家里,屁事都不管!”
    隋明理瞥她一眼,问:“你不是买菜去了,菜呢?”
    一提到菜,马巾帼更生气,“菜什么菜,那老贵的菜,凭啥咱买?这家里住的又不止咱两个人。那个杨春草,把她自己的工资死攥在手里,一分钱不出,在家里擎吃擎喝,还连个蛋都不小,凭啥白养着她?还吃我的饭,让她在外面吃沙子去!”
    这样的话,马巾帼每天都得抱怨一两回,隋明理一开始还附和,但听多了就特别的烦。他们两口子不知道想出了多少对付杨春草的招数,可没用。论脸皮,他们比不过杨春草,说啥难听的人家杨春草都不在意,就跟说的不是她一样,人家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一点影响。
    杨春草还去上了夜校,有文化了,一般情况下不跟马巾帼一般见识,但要是动真格的,人小嘴叭叭的,大道理、乡下俗语,信手拈来,你说啥,她都能一句赶一句都接上,马巾帼的大嗓门、强词夺理在她跟前就是小巫见大巫,通通没了优势,结果就是自己气得头晕脑胀。
    而且,人家还学会了给自己拉靠山,她跟一个家属院住着的,以前是马巾帼手下,现在转去做妇联干事的女同志交好,要是被马巾帼欺负得狠了,她就威胁着要去机械集团妇联去反映情况,说马巾帼虐待儿媳妇。马巾帼被全系统通报,丢人丢大发了,要是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就彻底没法在机械集团混了,所以杨春草一威胁,她就怂了。
    这些还都不算上,最最气人的是自家那个儿子的心偏得没边了,一直向着杨春草,跟他告状,他就和稀泥说杨春草挺好,让他们不要老是找茬云云。
    杨春草好,那就是自己这个当爹当妈的不好呗!
    马巾帼夫妻两个是既失望难过又无可奈何,真是后悔当初让儿子把这个媳妇娶进门。他们又不能真的得罪儿子,将来养老还得靠他,少不得得按照儿子的意思,和平相处。
    可还是不甘心啊,心中的怨气越来越重,就只能通过抱怨、咒骂来发泄。要是咒骂能杀人,杨春草恐怕早已经死过千次万次了。
    有开锁的声响传来,半捂着耳朵的隋明理连忙打断马巾帼的喋喋不休,示意她往门口看。
    杨春草开门进屋的时候,马巾帼正好闭上嘴巴,却梗着脖子,低声的“哼”的一声。
    杨春草先往厨房看了眼,然后说:“今儿没做饭啊?要不妈您给我点饭票,我去机械厂食堂去打点?”
    马巾帼又给气个半死,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毛不拔的人!
    马巾帼恨恨的说:“我跟你爸年纪大了,消化不好,不饿,晚上就不吃了。”
    杨春草“哦”了一声,不见恼怒,说:“那我自己煮点面,您跟我爸等饿了再吃。”
    然后杨春草就翻箱倒柜地找挂面,摘白菜,素油、葱花炝锅,放白菜丝,火开后下面条,打鸡蛋。
    马巾帼不用看,杨春草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眼前,每一个声音都让她心肝一颤一颤的,心疼得不得了。
    不大一会儿,杨春草面条煮好,一大股子油汪汪的香味,隋明理不自觉地咽口吐沫,被马巾帼狠瞪一眼。
    杨春草又麻利地捞出个咸菜疙瘩,切好了用水投洗两遍,去去盐味,再切成细丝,加上香油、酱油拌拌。为了防止咸菜坛子长白霉斑,每年冬天都要熬咸汤,就是把咸菜连带着腌咸菜的水一块熬住,熬过咸汤的咸菜都是熟咸菜,吃起来软软糯糯的,有股子特殊的香味,杨春草老家孩子们,是把这种熟咸菜当零食吃的,她进城好多年了,还是爱吃这一口。
    她用个大粗瓷碗将面条都盛出来,也不在他们跟前碍眼,而是端了面条和咸菜去自己的房间,说:“爸妈,那我先吃饭了,你们等会也得吃点,要不晚上饿了影响睡眠。”
    等她房间的门关了,马巾帼才恶狠狠的说:“吃,吃不死你!”
    然后又赶紧跑去厨房,瞧瞧油壶、香油瓶,又去数鸡蛋,又瞧见案板上只剩下白菜帮子,又是一阵儿的肝疼,又小声咒骂一番。
    从厨房出来,正瞧见隋明理慢吞吞的穿衣服。
    “你干嘛去?”
    隋明理又去厨房翻了个铝饭盒,说:“吃食堂去。”
    “不许去!”
    隋明理没理他,自顾自的走了,气得马巾帼掐着腰,正要开骂,却险些被甩过来的门砸在脸上。
    隔了好久她才一拍大腿:“这日子没法过了!”
    杨春草将面碗和咸菜碟子放好,返身将门插上,再从挎包里掏出语文课本来,边看边吃饭。
    她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满意。
    自那次在医院里遇见颜如许一家,怀疑康康是康从新的孩子,又听医生说,她还是个大姑娘,她便有所猜测。但她没有轻率的做什么,而是深思熟虑,好好的权衡利弊考虑了一番。耐心的等了好几天,等到隋远志回家后,才说要跟他好好谈谈。
    “您能和我谈什么?”
    那时隋远志的表情,就好似听见稚童谈论国家大事,满眼的不屑。这样的表情,杨春草习以为常,并不觉怎样。
    她说:“谈谈你前妻的孩子,谈谈为什么我和你结婚那么久了还是大姑娘!”
    隋远志神色立刻大变,脸上的淡定从容不见了,她往卧室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你在胡说什么?”
    杨春草笑笑,说:“我是不是胡说,你清楚,我也清楚!”
    隋远志目光凌厉,额边青筋直冒,凶狠的瞪着她:“你想干什么!”
    那目光令杨春草不自觉的后退一步,隋远志一向都是文质彬彬的,面对她时,要么是无视,要么是不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但杨春草也能理解,对男人来说,行或者不行代表着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这些日子来,她也郁闷过,但自己哄好了自己。她知道生气无用,也不会放任自己一直脆弱,她一向都往好处想,她和隋远志结婚的时间还不长,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
    因着这个秘密,她也弄明白了隋远志当初选择她的原因。他那样好的条件,如果不是因着有这么个致命的毛病,也不会找了自己。
    想到隋远志隐瞒、欺骗了自己,理亏的是他,杨春草不害怕了,她说:“你还问我想干什么,你欺骗了我这么久,因着一直没怀孕,受了你爸妈多少气?我去检查也是被你家人逼的!你还好意思问我想干什么,你欺负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好意思吗?”
    眼看着隋远志双目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杨春草知道这是伤了他的自尊心,要是他恼羞成怒打自己一顿可就不好了,杨春草忙缓和了语气,说:“你应该一开始就跟我说的,我们村原来有个男的,也是不行,后来找了邻村大夫给开了几副药就给吃好了。我想说的是,这是病,但不是不治之症,我问了,医院有专门的男科就是治疗这个的,我去那边看了,在那排队看病的男人可不老少,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有病咱看病,要是实在治不好也没关系。”
    隋远志的表情渐渐缓和,人也没那么生气了,他笑了笑,说:“谢谢你,我不是不想说,而是难以启齿。我看过很多大夫,都说治不好。”
    杨春草见他的表情并不是如何的难过,像是已经习惯了,虽说按常理来说,隋远志这样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可她见过的可怜人太多了,隋远志这样的真不算什么,她趁着话题打开了,又接着问:“那颜如许的孩子?”
    “就是你猜的那样,她求我帮忙,所以……但是我和她有约定,抱歉不能和你吐露太多,麻烦你自己知道就好,这事别再外传。”
    果然如此。杨春草答应着。
    隋远志:“不管别人了,春草,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儿?”
    “我的事儿,不要跟外人透露,尤其是我的父母,便是我父母对你再不好,也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刺激他们,当然,以后我会维护你,会尽量劝说他们对你好一些。”
    杨春草点点头,答应着:“好,我答应你。”
    隋远志笑了笑,态度温和,不再目中无人,开始正眼瞧杨春草,说:“谢谢你春草,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杨春草敷衍地笑,这桩婚姻带给了她太多的好处,想通了后,她对隋远志就没有太多的怨恨了。
    隋远志接着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利用了你,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想离婚,我会给你一笔补偿,补偿你这将近两年的损失,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想跟我过下去,以后,我虽然不能给你正常的婚姻,但我可以从其他方面补偿你,要是一直没有孩子,我们也可以一起想想其他办法。”
    说完,隋远志殷切的望着她,说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杨春草,但杨春草从他的眼神里难得的看出了温情,看出隋远志并不想和她离婚。恰好,不管将来怎么样,杨春草现在并不想和他离婚,她需要住处,需要攒钱。
    她很羡慕曹桂娟的妈妈,要是自己能得到一所房子,每个月50块的赡养费,她立刻就能跟隋远志签字离婚,可隋远志没那么大能力,她也只能先稳定现在的生活,再慢慢的积攒资本给自己找后路。
    杨春草无比真诚的说:“我们乡下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我没文化,但认死理,我既然嫁给你了,不管你怎么样我是你的妻子,和你是一体的,怎么能因为你生了病就离婚?我们乡下还有一句话,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说完,她就睁大眼睛望着隋远志,希望隋远志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隋远志自然听懂了,很是欣慰甚至是得意。他和杨春草认识时间虽然短,但充分的调查过她,这是个无依无靠、理智有有些小手段的女人。他和她结婚不是因为有爱情,同样,她和他结婚也不是因为喜欢她,同样的对他有所求。这正是隋远志需要的,一个没有爱互不干涉的爱人。
    这回,杨春草发现了一些事儿,没有找他闹腾,而是理智的跟他谈判,这让隋远志非常满意,觉得从前还是小看了他。
    隋远志笑说:“我之前每个月从工资里拿出50块钱来补贴家用,以后我每个月再拿出20块钱来补贴给你,你看怎么样?”
    才二十啊,杨春草有些失望。她不知道隋远志一个月有能赚多少钱,隋远志没告诉她,她拐弯抹角的从老两口那里试探过,他们也不清楚具体的数字,但隋远志的行政级别在哪儿,工资是固定的,就是不知道津贴和奖金和其他的补助有多少,不过每个月70,也不少了,只不过其中的50都被隋远志交给马巾帼,当了两人的伙食费。
    杨春草提议到:“你一周也就在家里吃两三顿,我因为要上夜校,晚饭经常在单位吃。我想着,你能不能把这笔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还是给妈,另一部分给我,我平时也帮着家里买买菜什么的。”
    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对隋远志没有影响,反正他每个月要出七十块。但可想而知,这个要求一旦提出来,必然又会引发轩然大波,自家妈是不可能同意的,又得大闹一场。
    想到他妈掐腰伸出手指头一脸怒容的样子,隋远志就头疼,他想了想,还是自己妥协为好:“给妈的生活费不能动,这样吧,我每个月多给你十块。”
    杨春草痛快点头:“行”。
    她本也不是想从马巾帼那里虎口夺食,真要是跟马巾帼要那笔钱,就是动了马巾帼的底线,她非要闹个鸡飞狗天、你死我活不可,从此之后,家里头就该永无宁日了。她还要继续在这个家里生存,不会这么愚蠢,她不过是逼迫隋远志再给她加钱而已。
    现在目的达到了,她很满意,每个月就可以多攒30块钱了,听广播说,东南沿海开放地区已经有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房了,京城不知道会不会有?要是有,她努力攒钱,总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今天天气好,太阳也足,颜如许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路旁边的迎春谢了,长出嫩生生的翠绿叶片,丝绦般的柳条迎风招展,好似在享受着春风的抚摸。今天没有沙尘,晴空万里,颜如许没戴口罩,只戴了顶棒球帽,防止风将头发吹起静电。
    快到家属院大门口时,颜如许被人叫住,她停住,转头看,是杨春草。
    作者有话说:
    《九十年代打工妹》已经发文了,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去看看哦。
    第96章 传言
    搬到家属院后, 颜如许偶遇过她几次,杨春草每次都热情地打招呼,闲聊几句, 但一旦瞧见颜如许有不耐烦的深情,就立刻告辞,非常有眼力价。在颜如许看来, 她和王娟有很多相似之处, 既不讨厌也算不得喜欢。
    杨春草快跑两步, 追上来, “颜总编,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颜如许瞧着她, 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白净了些, 脱去冬日臃肿的棉衣,杨春草显得很苗条,目光清亮, 虽说相貌普通,但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怀里抱着两本书, 让她平添几许书卷气, 平心而论, 现在的杨春草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姑娘。
    颜如许不由得对她也多了几分耐心。搬到这边来, 距离隋家人近了,总有碰面的可能性,颜如许倒是不怕见他们, 上回受了教训, 他们没再闹什么幺蛾子, 有一回马巾帼远远看见她,哧溜一下躲到一边然后换了条路走了。
    “我很好,你看起来也不错。”
    杨春草紧紧怀里的书本,说:“我还行吧,我跟曹桂娟一块在夜校上了半年的课,现在日常的字,还有基本的算数,我都会了。”
    “真不错!”颜如许欣赏地点点头。
    上回,杨春草找她询问隋远志的事情,站在颜如许角度来看很突兀、无礼,但处于杨春草的立场找颜如许最合算。因为颜如许是陌生人,即便是得罪了,也不会给自己造不成什么影响,因为颜如许对她自己来说,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都是康从新后来给她分析的,颜如许只认为这个女人太冲动,经过康从新分析之后后来才觉这人心机有点深,会权衡利弊。
    颜如许很认同康从新的分析,她想,要不是杨春草是这样一号人物,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隋家,早就被啃吃得渣都不剩了,隋家这三口人,可没一个善茬。
    杨春草给老人家当了好几年的保姆,老人家走了,主人还能帮着找关系给她安排工作,便可知这人实在聪明。这几次和颜如许见面都闲聊般的提一提自己的学业,自己工作上的成绩,便发现颜如许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
    不过,杨春草如何,都不与颜如许相关,颜如许又不和她交朋友,她只是很欣赏上进的人,见个面打个招呼而已,敬而远之罢了。
    “最近我们那边家属院有个传言……我觉得还是跟您说下比较好。”杨春草咬了下嘴唇,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哦?”颜如许猜到了杨春草说的传言是什么,因为前两天,王娟已经跟她将过了。无非便是他们一家人搬到这里后,家属院的机械厂职工们见到康康的机会多了,便发现康康和康从新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康从新长相那样独特,又不是大众脸,要说是巧合,那也太牵强了些。于是康从新才是康康亲爹的传闻就在私下里流传着,但因着上回马巾帼传播谣言被罚的事儿,大家不敢明目张胆的讨论,但私下里的传播速度却一点都不慢。
    王娟这人很有意思,之前帮马巾帼当传信兵,现在又自觉自愿的当起了颜如许的卧底,家属院里有关于他们一家人的传言,就跑来跟颜如许说。王娟跟颜如许说起这个传言时,也是和杨春草的表情,想说又不敢说,但不说又觉得对不起你的表情。
    对于王娟递过来的传言,颜如许并不意外,康康的真实身份,早晚会被人看出来的,但看出来又如何,还会有人跑到跟前来求证不成,即便是过来求证,只要自己不承认,他们又能如何?便是全世界皆知康康就是康从新的亲儿子,只要他们夫妻两个不承认,传言便还是传言。
    之所以不承认,只是让自己减少麻烦,一旦承认了就得解释康从新和她之间的过往,和康从新的事情到底是在和隋远志结婚前还是结婚后……
    如此,就让传言始终是传言。
    颜如许猜的不错,杨春草说的也是这件事。
    她没说的是,马巾帼听到这个传言之后,暴跳如雷,从回忆中找寻康康的模样,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孩子长什么样,但大家都这么说,想必康康长得就是和康从新很像,她觉得自家头顶上绿油油的一片,立时就要拉着隋明理一块去找康从新理论。隋明理也气得冒烟,但上回马巾帼的事情把他整怕了,他不敢。还是杨春草阻止了他们,又打电话把隋远志叫了回来。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关起门来是怎么谈的,反正就是马巾帼和隋明理虽然还是非常生气,但不叫嚣着去找人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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