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恨我吗?”
    失去最后至亲,人是否还能保持如斯理性?
    这样一个纤弱盲眼的女子,她的内里是这样强盛的吗?他是真的想知道。
    “双方立场不同罢,也许......只是我还在接受这个事实的初期阶段,心里还没能完全消化......所以剧烈的悲伤和可能会发生的恨都还没有出现。”
    “而且......我听说你并没有开枪,还受了伤。”
    虹光透入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瞳孔变得亮闪闪的,一低头,又消失了。
    “红尘会吃了她,也吃了我们的家,”,她的声线变得低回。
    “她辍学参加暴动,怎么劝也不听,因为家里有人参加红尘会,爸爸的店被取消经营许可,我也找不到工作,所有帐户冻结,亲戚朋友都不敢联系,当我们是洪水猛兽......”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大衣虽洁净,袖缘却有几处褪色与磨脱的线头。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解脱,对妹妹,对她,对所有人,他猜这大概是她的意思。
    即便至此往后她只余孤身一人。
    “抱歉,只是初次见面,我就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他摇摇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没事。”
    “我不是完全看不见的,在强烈的光源下能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你是不是奇怪一个看不见的人为什么约美术馆?”
    她仿佛真对周遭特别敏锐,轻易觉察他的思绪。
    “很久以前,我们全家来过这里几次,当时我的眼睛还是好的,搭美术馆的高速玻璃电梯,五脏六腑又纠结又舒展,分不清紧绷好还是松弛好,也许我喜欢这种感觉多过于美术馆本身,有时候鸟群飞过,一起扶摇上升,好像电梯里的人和外面的它们是一样的,都有翅膀。”
    “不过,今天约这里只是刚巧在附近有事。”
    桌上投影浮现,READY,他起身去拿咖啡,一杯有糖,一杯无糖。(WB:  Space奥德赛)
    回身见她已站起,今日并非周末,咖啡厅人丁寥落,她用盲杖导到环形大窗边,这里可以远远看见第三区中央的巨塔,洲际火箭发射站,取代飞机进行洲际旅行的昂贵方式,亚洲到欧洲只需两个小时,传统音速机场也并未废除,只是远在城郊。
    十多年前,国家用兴建基建的巨大内需强迫拉抬崩溃边缘的经济,发射站便是其中最庞大的建设计画之一。
    “咖啡。”
    他递过,她也伸出手,他没有与盲人相处的经验,而她无知无觉,摸索着两只手便碰着了,因为不知方向,力度没控制。
    他瞬间端开咖啡,让热烫溅在自己掌缘。
    她一愣,晾在虚空中,他重新将杯放入女孩微躬的掌心,确保她稳稳握住这对普通人寻常但对盲者代表危险的热饮。
    手指很软,却不算凉,两秒过后,心里突然奇异起来,好像那触感莫名地正在吐丝,羽化。
    信也交了,其实该走。
    “那里是十九区对吧?”,她指着高塔的方向,越过第三区与第十一区的遥远处确实是十九区,但在这里视线根本望不到,猜得准确。
    “我和爸爸的店就在十九区,你想去看看吗?”
    本欲辞,却不知道为什么舌僵语塞,最后竟鬼使神差吐出一个「好」字。
    十九区远,得换两次高轨浮车和一次城郊区间公车,她说稍早赶着时间,没吃晚饭,下车后两人便先在附近吃了面。
    路上寂凉,只便利店的招牌闪动微火,这区有一半是坡地,上上下下,考验体能,她走得不慢,比在拥挤的电车中转站要自在许多,若不是握着细杖,看不出是盲人。
    行到半处,夜间熄灯令时间,一块一块山坡陷入永夜,只剩高轨车车箱里头还透着一节节窗光,像条疾驰的光蛇沉默地浮空游过。
    他助她拉开老旧金属卷门,里头原来是一家小书店结合画室,斑驳的招牌上还有曾经绘画教学的广告,十九区治安不算好。
    入口廊道窄仄,他靠着柜,而她弯身落锁,青黑发丝直接扫在胸前,淡香扩散,一仰头,那弯唇角笑了笑,这时第六感似乎又没告诉她两人几乎只余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
    “不好意思,太暗了,我去拿灯。”,对她无碍,大约是怕他看不清乱撞上东西。
    结果却是她撞了,不重,砰地一声什么落下架子,揉揉臂肘,她托回一盏烛灯,除首都中心十区以及特定地点例如警备消防单位之外,其余十区皆在晚上十一点执行熄灯令,节约用电。
    他接过柴与烛,自己燃了。
    无明阗暗中,万物一下现出轮廓,窄廊过后是几排书架,他想起信中的照片,应就是在这里拍的。
    右边一个开放空间堆满杂物,原先可能是绘画教室,角落有一迭非常厚的画布,一层一层高高络起,粗估说不定有上百幅,皆无装裱,像地毯一样堆着。
    低限度的光源里,一架架旧物被目光穿过。
    处处都有些积尘,这令他奇怪,因为她身上很干净。
    ”来这坐吧,”,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张颜色旧暗的赭色绒沙发,和她的红短靴颜色相近。
    火光摇曳,影子投在壁上,照亮唯一一幅裱着繁复雕花框的油画。
    “我爸爸曾经还有点名气,也留下很多画,很偶尔,还有人愿意偷偷来买,我便这样勉强活着。”
    他在她身旁并排落坐,沙发底下弹簧疲乏,陷了陷,离开宿舍前,他没想像过会和一个陌生女孩穿越半个城市,最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邀请你来其实很冒昧,谢谢你。”
    她必是有目的的,在外也许又不便说,所以邀请他来,邀请一个陌生男子归家,不可谓不危险,为什么信任他?他们只不过认识了几个小时。
    因为他来自形象凶暴但其实纪律严酷的队伍?他们披着盔甲被更高更严峻的体制约束,制暴者不会暴乱,所以不怕他是恶人?
    “能不能将那封信读给我听?妹妹不知道我爸爸已经过世,大概以为反正家里还有人能看吧,我不想在外面的咖啡厅或是其他地方,听她最后的消息,如果......你不觉得强人所难的话。”
    明明冲撞出去说要改变世界的少年,心里何尝不是下意识固执地相信某些小世界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例如等在原地的家、还能读信的父亲,与还在等她盲姊。
    原来是这个缘由,他早已看过那封信,其实没有什么,也许她以为是遗书。
    以为是遗言,因此觉得强人所难,要一个将人逼死的凶手去读死者的遗信,这请求本身便带着控诉意味,所以她才不知不觉绷紧了身子,指尖握在沙发边缘,略略低垂下脸,让长发溜到身前,露出一节带着淡淡哀怜的苍白颈子。
    这样一个微小要求,却无人可以请托,最后剩下这个本该怨恨的陌生人。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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