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枯而瘦的男子手从外挑起了悬帐。
    躺在龙榻上只有喘息力气的李明书,惊恐瞪大眼,看到了一张只有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脸——
    博容是美男子。
    早已过了中年,少了年轻时的意气与秀气,他多的是儒雅气派,以及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肃杀之气。
    这是让李令歌念念不忘的脸。
    也是让李明书每一次午夜梦回都湿一身冷汗的脸。
    这人、这人……是鬼!
    鬼复活了!
    李明书喉咙翻滚,他在惊恐之下,竟然用尽全力蹬腿,往后撤退。他口中咕噜,说不出话,含糊音只有他自己听得懂:
    “杀你爹娘的是我姐姐,不是我!全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姐姐骄纵任性,非要嫁你,才杀你父母,和我无关,和我无关……”
    博容沉静地望着他。
    博容心想:爹娘,满意吗?你们想护的,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啊。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你们想护的,等着我来摧毁吧。
    博容坐到榻边,温和平静:“官家醒了?官家大限快到了,皇位不能无人继承啊。臣帮官家想一个法子如何——
    “官家召帝姬回京吧。写一封圣旨,诏令下去,就说,这个皇位给帝姬做,天下没有比帝姬更合适的皇位继承者了。不管那些大臣如何阻拦,官家一向任性,官家不是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召你姐姐回来吧。”
    李明书宁死不屈。
    博容饶有趣味地笑一下。
    博容温和:“当然,这是陷阱——召她来东京,关起门来杀人。帝姬死了,再没有人是你的威胁了,咱们重新挑更合适的皇位继承人,如何?”
    李明书瞪直眼,呆呆地看着这个人。
    他起初满心嫉妒,想着太傅心中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可是太傅说……也要杀姐姐。
    难道、难道……张容要杀干净他们姐弟?!为他父母报仇?
    可是、可是——李明书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谁也不敢告诉,他是知道张家父母向着自己的,他也是利用张家父母的忠诚,才坐稳这个位子的。
    然而张容疯了……
    漫长的时光,终于让这人彻底疯了吗?
    姐姐,救命!
    李明书惧怕无比,觉得皇宫不再安全。此人可以走进自己的寝宫,为什么禁卫军没有反应?
    他脑中翁乱,博容将一个冰凉物件递来。
    李明书震惊地看到,圣旨,博容已经替他写好了,只要他拿着玉玺,盖章,这圣旨,便会发出去。
    曾经的太傅教导他们姐弟读书,太傅有一笔让他们都称羡的字,太傅年轻又博学,还会模仿他们姐弟的字迹。多年以后,李令歌的字变了很多,不学无术的李明书,仍是当初那笔烂字。
    博容堂而皇之进入皇宫,看到皇帝的一笔字,只是笑。
    沈琢紧张又慌乱,不知道他兀自坐在御书房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到底在笑什么。
    沈琢更不知道,博容拿给李明书的这封圣旨,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让李明书血液冰凉——博容将他的字,模仿得一模一样。
    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少帝爱戴敬仰他姐姐,竟亲自书写圣旨,为了召他姐姐回来,还要滑天下之大稽,顶着天下人的不解与质问,非要他姐姐当皇帝。
    博容扣着李明书的手,押着他,让他握着那冰凉的玉玺,给圣旨上盖章。
    博容分明可以自己盖,却非要经过这一道程序。
    李明书心想:疯子,疯子!
    可是疯子,为什么有这样冷静漆黑的眼睛,这样温润和煦的笑容?
    长年累月的自我审视中,博容看到了些什么?
    --
    博容走出皇帝寝殿,将圣旨交给一头冷汗的沈琢。
    博容道:“发出去吧。”
    沈琢:“你……”
    沈琢已经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了。
    博容淡然:“李明书死了,李令歌也得死。他们都死了,沈家才能扶持真正的傀儡皇帝上位,你不理解吗?
    “想想沈青梧刺李明书的那一刀,想想沈青叶逃了皇后的婚……沈家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沈琢沉默片刻,问:“博帅,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
    博容心不在焉:“分兵吧。
    “大部兵马南下,迎接南方益州军的‘回敬’。留下忠心的人,留下不怕死的人,待在皇城中,等待战争。”
    他说的已经十分直白,沈琢除了不懂博容在想什么,他自己没什么想问的了。
    沈琢拿着圣旨离去,回头。他看到黑夜中,博容一人站在高台上,仰头望着天上的皓月朗朗。
    立在高台上的男子衣袂飞扬,翩若惊鸿。
    那曾是让人敬仰的顶美好的存在,如今风华只被黑夜留住。
    --
    博容凝望着黑夜,盘算着棋局,判断着下棋者。
    皇城门开,请君入瓮。
    这是一出阳谋。
    与他坐于棋盘另一端的执棋手,会是张月鹿。
    而棋子,有两枚。
    一枚李令歌,一枚沈青梧。
    两者都是他的学生。
    博容心想:想教学生快速长大,要么杀学生一次,要么死在学生面前。
    赢了,他实现自己曾经想复仇的愿望,结束一切恩怨;输了,他亦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愿望,依然结束一切恩怨。
    --
    沈青梧与张行简下了马,来到了苗疆。
    张行简恍惚。
    他一路跟着沈青梧,看沈青梧跟人描述曾经那位苗疆小娘子的模样,指手画脚,却半天说不清楚。
    张行简在后温声补充:“……一月前左后,她应该刚刚回到苗疆。”
    沈青梧回头看他。
    被问话的小郎君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们要找谁了!”
    而张行简垂下头,看沈青梧扣着他的手腕。他也在一刹那明白沈青梧的目的——解“同心蛊”。
    --
    沈青梧跟张行简说:“你病了很久,都是‘同心蛊’闹的,我早想解了它了。”
    张行简说:“解蛊很贵,我没钱。”
    沈青梧诧异他怎会没钱。
    沈青梧说:“我存了很久。”
    张行简默然。
    他道:“……你早就想解了它,是吧?”
    沈青梧没有回答,因为带路的小郎君嘹亮地打声招呼后,一个黄鹂鸟般清越的少女声就从一个屋子里跑出来:
    “哪来的客人?我来啦!”
    漂亮的苗疆小娘子瞪大眼,看到他二人,立刻露出笑,撒丫子往回跑:“阿爹阿娘,我们家来客人啦。”
    --
    苗疆小娘子的父母,爹是汉人,娘是苗疆人。
    他们听说这二人就是被女儿的“同心蛊”坑的可怜情人,顿时瞪女儿一眼。
    小娘子道:“我一年多没回家,就是因为帮他镇着蛊,累死我啦!”
    妇人怒骂女儿一声,请客人入座,又为二人诊脉之后,斟酌着告诉二人:“我女儿胡闹,给二位下了蛊,自然该我们解蛊……就不收二位钱了。
    “但是下蛊时,是母蛊先入体,那么解蛊时,也必要母蛊先离开……可能会痛苦一些。”
    沈青梧很满意:“我可以。”
    张行简望她,欲言又止。
    沈青梧说:“我身体好一些,他身体差一些,若是解蛊很痛苦,理应由我来。当初是我强迫他,为他下蛊。今日自然也应由我承受这份苦,来解蛊。”
    苗疆人:“需要放点儿血……”
    沈青梧颔首:“我……”
    张行简起身:“梧桐,我们谈一谈。”
    --
    张行简拉着不解的沈青梧出门,他少有的面容肃然,眼中没有笑。
    到人少些的树后,张行简才停下,转身问:“你说的带我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沈青梧颔首。
    张行简:“就是为了解蛊?”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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