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每一次她都要闹腾很久,或是与他争吵对峙,或是将他冷落一旁,亦是有硬逼着要喝下避子汤的时候。
    他以为这回霜儿的平静,是她心里坦然接受了,知道他们这辈子只能这样纠缠在一起,就算是想要逃离也要寻遍天下找出来,所以不如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
    原来一切不是他想的那样,原来......她连最后在他身上浪费点心神,都不愿意了吗?
    萧凌安愈发觉得自己荒谬可笑,他费尽心机编织的圈套,最终只是套住了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
    他扶着砖墙在阴暗的角落喘息着,蹲下身环住双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冷保持可怜的理智,短暂地忘却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要让自己在这么多双眼睛前心神破灭几近疯狂。
    直到他忽然间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芬芳。
    这种香味他记得,那是霜儿怀着他们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喜欢用的香膏,当时太医说过此香不会影响胎儿,但他还是不放心地收走了。
    对啊......那香料不是被他收走了吗?怎么现在会闻到呢?
    萧凌安觉得奇怪,一抬眸就看见一个小宫女推着板车从庭院前经过,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没走几步就脚步踉跄地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一阵干呕,扶着另一个宫女的手臂,委屈道:
    “采薇姐姐,你说这香料怎么这么奇怪,我每次用都难受得很,皇后娘娘曾经用的时候怎么受得了的?”
    闻言,萧凌安电光火石之间又想到了当初的蹊跷,冲上前去拉着小宫女不肯放手,吓得她腿软地瘫坐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把香料呈到萧凌安的面前,哭喊道:
    “陛下恕罪,这原是皇后娘娘让我带出宫扔掉的东西,我瞧着名贵好闻,就私自留着了......”
    萧凌安颤抖着手指将香料拿起来,凑近一闻就发觉有些异样,心口猛地一跳,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流产的孩子。
    “拿去太医院......让李太医好好看看......”
    作者有话说:
    女鹅:你骗我,所以我骗回去,嗯,很公平(确信)
    《关于一只狗以为自己骗到手了,却反复被骗这件事》
    第131章 悔恨生(一更)
    萧凌安手中攥紧了那一小盒香料, 发烫的指尖将边缘处的些许香膏捂得融化,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香气在马车内弥散,让他闻着也觉得一阵发晕, 心口闷闷地有作呕之感。
    这个味道和记忆之中的有些相似,但是又不尽相同, 他对女子所用的香料研究不多,只是出于本能觉得这香料非同寻常。
    现在想来,霜儿从前一直喜欢清新淡雅的香气,唯独只有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突然变了喜好, 偏爱此种浓烈的香膏,当时太医也说有身孕的人反而会排斥香味,霜儿算是反常之人。
    那时他稍稍闻了闻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大量香膏放在一起,才觉得这滋味很是难受,根本想象不到霜儿在怀着身孕的时候怎么会真心喜欢这样的东西,用在身上又会有多么煎熬。
    马车迅疾地赶到了太医院, 李太医也是刚刚得了吩咐,草草收拾了仪容就在门口跪迎,苍白的鬓发和层层叠叠的衣衫尚且有些凌乱,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萧凌安, 刚触及他阴沉猩红的双眸就惊惧地收回了目光。
    萧凌安强忍着心中的猜忌和钝痛,屏退了所有侍从才单独和李太医来到了内室, 把那一小盒香膏递到了他的面前, 颤声道: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太医唯唯诺诺地应声接过,刚看到雕花的木匣子的时候微微皱眉, 放在掌心端详着, 喃喃道:
    “陛下, 这不是曾经皇后娘娘的香料么?微臣记得您当时放心不下,还特意找微臣来看过,微臣当时说这里面是百花提炼而成......”
    说着,李太医也带着疑惑将木匣子置于鼻翼间,轻轻一嗅就觉得不对劲,浑浊苍老的眼眸骤然间睁大,花白的胡须都跟着身躯微微发颤,惊诧又恐惧地望着萧凌安,“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行礼道:
    “敢问陛下,这东西皇后娘娘用过吗?微臣怎么觉得和之前看过的不大一样?”
    萧凌安眸色一沉,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忍住了心口的阵痛,声音暗哑又低沉道:
    “你继续说。”
    “虽然外表和香味都极为相似,外人很难看得出区别,但是这份香膏味道更加猛烈刺激,应当是在其中加了麝香的缘故,而之前您给微臣看过的香膏,无论是气味还是颜色都自然浅淡许多,确实是百花香。”
    李太医越是往下说,身体越是颤抖得厉害,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隐秘之事,望向萧凌安的目光万分惊恐,壮着胆子小声说道:
    “这份香料微臣之前从未见过,皇后娘娘也未曾说用的竟然是这个,所以微臣不能及时察觉,还请皇上恕罪。当时皇后娘娘的那个孩子早早流产,微臣就觉得其中定然有蹊跷,奈何现在才找到缘由......”
    他原本还想胡诌几句有人陷害皇后之类的话,如此也好为自己开脱,可是侧眸偷偷望去,萧凌安的脸色阴沉落寂得如同三更天的夜色,凤眸中尽是绝望和破碎,一眼看去空洞无神似木偶,挺拔的身躯每听到一句话就垮掉一分,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檀木椅上。
    李太医只好识趣地闭了口,战战兢兢地磕头跪在萧凌安面前,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看到陛下无力地挥手让他退下。
    此时屋内只剩下萧凌安一人,他没有让任何人进来,只是闷闷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阴暗逼仄的小屋内,甚至连窗前的帷幔都拉得严严实实,仿佛连一丝光亮都经受不住,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缓缓跌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愈发迷离模糊,渐渐地眼前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光影,也不知是心神耗尽,还是泪水蓄满了眼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拍打撕扯后的一叶小舟,残破衰败不成样子,思绪断断续续地不知归向何处。
    他的俊容苍白又麻木,墨发散落几缕垂在脸颊边,眸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阴暗的角落,看到微风吹起帷幔,一缕光溜进来的时候,忽然间颓然阴冷地笑了一声,泪水随着笑意从凤眸中滑落,滴在寒凉如冰的手背之上,笑声越来越凌乱和刺耳,带着破灭和嘲讽的意味,不知是在嘲笑他自己,还是弄人的命运。
    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个孩子究竟为何会早早流产。
    如此精细又相像的香膏和木匣子,这般恰到好处的迷惑和圈套,甚至连他当时的猜忌怀疑都算得分毫不差,心安理得地把早就准备好的百花香拿出来糊弄他,连带着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他又何尝不想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别人陷害,霜儿是被害了才会失去孩子,这样他还能找到这个凶手折磨和报复,还能解除心间的愤恨和伤痛。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分明就是霜儿一手策划的。
    他把霜儿保护的很好,若非是她自己情愿,又有谁能逼着她用掺了麝香的香料,逼着她把赝品送到他眼前,逼着她把孩子亲手扼杀在腹中呢?
    还记得失去孩子的时候,连太医都找不到具体的缘由,霜儿也是心痛万分伤心欲绝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以为这个孩子是因为避子汤才会留不住的,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错才会让孩子早早流产,连看霜儿一眼都觉得愧疚。
    原来霜儿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原来她为了离开,能够狠心到亲手杀了他们的骨肉,原来霜儿一直在骗他,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在梦境之中不愿意醒来。
    原来......霜儿是这么恨他。
    萧凌安凤眸之中布满了猩红的断纹,在闪烁的泪意之下格外明显刺目,整个人都被抽走了魂魄和力气,笑声伴着眼泪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听着又如同猎猎秋风般凄凉可怜,空落落地站不起身,直到倦怠得连唇角都牵扯不动,才扶着墙壁缓缓向前走,幽魂般撑着梁柱伫立在门口。
    “陛下......”
    安公公看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刚刚听说了皇后娘娘拿着青龙玉佩离开的事儿,正招架不住侍卫首领的求见,又看见李太医神色惊恐地从屋内出来,更是担心这些事情一齐朝着陛下袭来,他能否支撑得住。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摇摇欲坠的萧凌安,想要开口询问又不忍心,只好默默地站了一阵,焦急地出声道:
    “陛下,奴才知道您现在的心绪很煎熬,但是皇后娘娘现在刚刚离开皇宫,想必还在京城之内,若是咱们派人搜寻,还是有把握能把她带回来的。”
    他这话中带着些许安慰和希望,言下之意便是一切还可以弥补,希望萧凌安不要如此消沉绝望,只要快些整顿心神,最起码可以挽回其中一件事。
    毕竟陛下自始至终要的都是皇后娘娘在身边,只要人在就好,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所以找到皇后娘娘才是当务之急。
    谁料,这次萧凌安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任何的波澜,如同一潭死水般沉寂得让人心慌害怕,冰冷麻木的面容勉强扯出一抹破碎的笑意,目光似是恍惚,又似是看破了什么般的,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仿佛这些年的欢笑和幸福,痛苦和悲伤,都像是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一切也都不得不散了。
    “不必再派人出去了,都回来吧。”
    萧凌安脱力地顺着梁柱跌坐在石阶之上,玄色绣金长衫沾染了尘泥也顾不上,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和再熟悉不过的一草一木,泪痕被风吹干贴在脸侧,喃喃道:
    “让她去吧,霜儿......朕知错了......”
    说着,他的目光顺着院落,移向了辽阔遥远的天际,此时恰好有几只停留在枝头的鸟雀轻快的唱了几声,扑棱着翅膀结伴飞过了宫墙,干脆利落地朝着宫外飞去。
    萧凌安看得发愣,空洞的眸光中泛出含着痛苦的柔和,像是释然又像是自欺欺人的安慰,酸涩之意再次不可抑制地上涌,让他用冰冷的掌心失落地覆盖在面容之上。
    他方才那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安公公听的,总之安公公将其当做是一道命令了,亦是第一回 从陛下的口中听到不去找皇后娘娘了,刹那间惊得以为是陛下中了邪,不知所措地问道:
    “陛下,那......您和皇后娘娘,就这样算了?”
    他不知怎样才能在心神崩塌的萧凌安面前表达清楚,只能这样委婉地出声询问着,希望如此他能够好受一些,不要再次回忆一次让他悔恨的过往。
    实则他是想问,陛下与皇后娘娘纠缠了这些年,就算是陛下心中忽然间隐约明白了什么道理,难道就这样天各一方再不相见吗?那陛下的满腔悔恨无处补偿,皇后娘娘一个人在外飘荡,这日子也不好过啊......
    “她是朕的妻,这辈子都是。”
    听了这话,萧凌安的眸光终于有了些许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话语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执着,堪堪支起身子从地砖上站起来,苦笑道:
    “朕欠她的,会用后半辈子慢慢还。朕就在宫里等着她,等到霜儿愿意回来看一眼的那一天......”
    *
    京城的街巷人来人往,特别是辰时之后,各色商铺全部都开了张,街边时常可见外地来的商贩运送货品,茶楼中从衣衫华贵的高门显贵之家,到风尘仆仆的过路人皆是一眼可见。
    沈如霜这回是放宽了心出来的,心绪比从前都要稳定轻松,新奇地四处赏玩目不暇接,混迹在人群之中也不怕被认出来,倒是感受到了和从前慌张逃脱时不一样的自在快活。
    她没有急着离开京城,思忖着反正很难完全摆脱萧凌安,若是在半路上被他抓回去更是难堪,二人间难免又要闹得厉害,还不如就当这回是出宫赏玩,就算被找到了也更好解释和接受。
    于是沈如霜租了间闹市中的客栈,用带出来的银票换了些银两,每日吃好喝好没有烦忧,顶多睡前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会望着挂满繁星的夜空想着,若是萧凌安在睡梦中将她带回去,又会毁了她一个好梦。
    可是出奇的是,她不仅没有被抓到,甚至京城连一点要搜寻她的动静也没有。
    沈如霜觉得奇怪,按照萧凌安的性子,若是知道又被她蒙骗了,定是愠怒一阵,然后不顾一切地发动人马来找到她,回去后各种磋磨和禁锢,这回怎么完全不同了?
    难道是萧凌安转了性子,终于愿意放下了吗?
    沈如霜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萧凌安是这世上最偏执疯狂之人,她这辈子都没指望过他能改变分毫,现在要么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么就是他还在想别的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门窗关紧,独自在屋内斟酌了许久,想着无论是哪一种状况,起码眼下还算是平和安全的,后面的事情难以预料,与其再这样等下去,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早些离开来得干净。
    所以第二日,沈如霜结清了房钱就离开了京城。
    她此生从未如此潇洒过,身上藏着足够的银两,不用像儿时那样为了钱财愁眉苦脸;不知为何萧凌安没有再搜寻,不用像前几回那样东躲西藏;乘一叶扁舟四处飘荡,一路走一路赏玩,去的都是安全可靠的地方,不用担心被人残害。
    沈如霜这些年过得太过紧张压抑,不是郁郁寡欢被囚于宫中,就是在路上颠沛流离,还要照顾孩子和与萧凌安周旋,早就不知道富贵悠闲到底是什么滋味,如今尝试过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乐不思蜀地一路向南而去。
    她走走停停,喜欢哪里就找一间屋子多待一会儿,累了就买一辆马车和几个奴婢,换地方了再转手出去,用了数月的时间逛遍了大半程的向南路径。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来的时候还是温暖春日,现在已经时值深秋,吹来的风都带着冬的寒意,街道上也越来越萧条,沈如霜难得觉得有些无趣,每回出门也要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衣衫,实在不大方便。
    看来冬天还是要找个舒适惬意的地方度过才好。
    说走就走,沈如霜再次收拾行囊,打算继续朝南走。
    因为这回她住的是村民的闲置小屋,又待了有一旬之久,所以屋内的东西杂乱地铺展开,她不得不好好收拾一番,在整理梳妆台的时候,不经意间就瞥见了那支顾寻舟送给她的簪子。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离开的时候答应过顾寻舟会回去找他。
    这些日子她忘乎所以,很多曾经的事情刻意避开不去想起,此时回忆源源不断地涌现在脑海之中,她愈发觉得愧对顾寻舟,无论是回去当面致歉,还是将那时候欠下的银两还清,总要有个说法。
    毕竟,他当初不仅舍命将她护在身后,她这次能顺利逃离皇宫,也是多次用这支簪子刺激了萧凌安的缘故,尽管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玷污了这支簪子,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如霜还记得停鹤居的位置,就近在码头找了一艘船只,就顺着江流一路来到了徽州,再凭着记忆找到了行马村,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路上遇见了当初熟悉的村民,就随便编了个借口说是自己出去赚些银两,现在到了冬天,转眼就是新年,所以才回来了。
    这儿的人都很是淳朴,非但没有怀疑,还觉得她是个自食其力的好姑娘,热络地挥手后就送她上山了。
    踏上每一级台阶的时候,沈如霜心中的紧张都沉重了几分,不知应当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顾寻舟,直到她犹豫片刻后轻轻叩门,望见顾寻舟身影还是一如往昔地俊逸,只不过神思有些恍惚,看到她之后好一会都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才轻轻笑了。
    “你......是怎么离开皇宫的?”
    顾寻舟从未想过沈如霜真的会回来找自己,那日在他心里已经算作是永别,此刻的诧异和惊喜同时在面容上毫不遮掩地流露,看到沈如霜手中的青龙玉佩后就明白了缘由,唇角的笑意半是喜悦,半是嘲讽。
    他还以为萧凌安君临天下,能够把沈如霜带回去就一定能留住,如今看来不也是被她骗的晕头转向么?
    沈如霜将他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被他和萧凌安之间暗暗的较劲逗笑了,用袖口遮掩着唇角的笑意,不过弯弯的眉眼还是出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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