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刀医生在说至关重要的救命手术,莫乌莉牵着丈夫的手,目不转睛望向专家身边的人。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其他人也在。日光从窗外落入,莫乌莉看着易思违,内眼线将虹膜颜色衬得尤其单薄。她喜欢上下打量,又或者盯着人看,嘴角极浅地上扬,很难判断意图。
    易思违看了她一眼。教授在向他要排班,他轻易错开视线,毫不拖泥带水,临时接回电脑,帮忙调到界面,然后还回去。再抬头,她还在盯着他瞧。易思违也不避讳,没有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
    听到心脏瓣膜的细节,周聿澍脸上不显,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于是手上下意识加大力气。
    手被握紧,莫乌莉不慌不忙,也不低头,悄悄用拇指抚摸他手背。周聿澍抬起头,她才垂下脸,目光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
    教授说了收尾的台词:“……差不多就是这样。手术四个小时,我们肯定会尽力而为。”
    倾听的病患方都沉默。这种时候,他们也不好发表什么观点。
    片刻后,周敬如又问了一次:“真的不能推迟?”
    这次回答的不是医生。莫乌莉蹙眉,看着病床对面的周敬如说:“医生都说了,情况很危急,不能拖的。”
    周敬如没理她,继续看着主刀医生。教授慎重地说:“来我们科室,还是优先治病吧。”
    “好。”周敬如也没比弟弟大多少岁,但气场完全不同,明明今天是休息日,但还是穿着工作的衬衫和西裤,一副刚从公司来的样子。听到医生回复后,他才侧过头,看向莫乌莉的方向,却不在看她这个人,隔空喊话似的说,“不姓周的人,自然不用考虑这么多。我要为公司负责,不能那么想当然。多问问而已,一切以阿澍的身体为主。医生说不行,我当然就不行。”
    眼看两名家属剑拔弩张,医院这边倒镇定。人生大事就那么几件,这里是每天生死发生最多的地方,他们有什么没见过?
    周聿澍打圆场:“我只能弃权了。要是能改日期,你到时候再协调吧。”
    周敬如点点头,替他掖好被子:“你还是安心治病。放心,我会处理好。”
    术前谈话结束,易思违跟着教授出去。他们走进电梯,按了楼层。
    易思违把工作证摘下来,顺好方向,再戴上去。
    教授有意闲聊,趁他在顺证件,故意提问“心衰最常见的失代偿期的体征是什么”,然后得到易思违“别现在问”的答复。两个人正说话,电梯门关上,按理该下降的厢梯停滞不动。半秒后,门又打开了。
    有人在外面按了同一方向的按键。
    莫乌莉走进来,和他们乘同一班电梯。她笑着跟教授打招呼。教授也颔首。电梯往下降。她突然说:“你是不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啊?”
    “啊?”教授先猛地狐疑了一下。
    易思违在看手机,茫然地抬起头。莫乌莉侧过身,笑着看向他。
    没人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易思违,”莫乌莉说,“我们本科的时候同班,我上到了大二的。”
    怎么可能不记得。
    教授在来回交替看他们两个人。易思违沉默片刻,随即回答:“你好。”
    教授恍然大悟,马上说了易思违本硕连读的大学,问:“你也是那里的啊?那你也是学医的?”
    “中间出国了,后来干脆在外面读的。”莫乌莉从包里取出名片,笑吟吟地转身,双手递上去。
    电梯在中间的楼层停下,易思违向两位打了个招呼。出于礼貌,他飞快地笑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原状,越发显得那个微笑假。
    交接完成以前,他还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
    这一天临时加了手术,易思违只能临时联系麻醉师,和上级医师协调,中间还去跟了一会儿教授的会诊,忙了一整天。
    回到值班室,又是深更半夜,还要继续工作。外面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还纳闷怎么不打电话,一说“请进”,原来是教授来给他带宵夜。
    教授买的是鱼籽拌饭,凉一点也能吃。易思违慢吞吞地拆开包装,教授说:“想不到啊。”
    他莫名其妙,看着教授。
    教授兴奋地说:“想不到啊,你们学校还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同学。我今天跟她聊了。她在日本直博了都没读,专门投简历——”
    易思违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餐勺,用消毒湿巾擦干净。他很不客气地说:“可以让我专心吃饭吗?”
    “干嘛啊!”教授知道他是开玩笑,没有当真,但还是推搡他肩膀,“你大学是不是很阴沉啊?一股脑读书,交不到朋友那种人!我记得你考试经常考得特别好,肯定没怎么玩吧?”
    关心晚辈的责任尽到了,教授准备走了。易思违却突然开口:“你说。”
    “说什么?”
    “莫乌莉,”易思违平静地说,“她怎么了?”
    教授透露了一些下午和莫乌莉聊的内容:“……那几年,药代是能赚大钱,特别她在韩国,又有日本和中国的人脉。但像她这样的还是极个别,运气好,自己能力也很强,这算赚了别人一辈子的钱了吧?她说她买了‘一点点’房子,我猜不止‘一点点’。看她给我的名片,应该是没离职,现在在管理层了。”
    易思违不作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
    门又被敲响,是准备接任住院总的同事进来问工作的事。教授也不好多呆,聊了几句就走了。
    说是闲下来,但干这一行,基本都没有什么闲暇的概念。
    易思违收拾了东西,久违地回了一次家。参加工作后,他搬过几次家,如今的公寓也是租的。租金不低,但户型是他喜欢的类型。工作很忙,回来得非常少。
    之后住医院的频率会降低,多少应该能抽空回来几趟,他打扫了卫生。
    晚上有个约会,以前和外公骑摩托车认识的叔叔坐飞机来,准备参加女儿的婚礼。难得有空,易思违干脆和他约了去吃烤鹿肉,顺便包一份礼金。
    叔叔开了女婿的车来接他,是一辆挺酷的越野车。易思违笑着坐上去。
    鹿肉不是哪里都有吃,店里生意很好。他们去得晚,只剩下一个位置。叔叔烤肉,易思违只用吃。他倒是想帮忙,结果反倒惹得叔叔不高兴,让人家吹胡子瞪眼:“别人想照顾你,你就乖乖领着!”易思违只好笑,默默吃肉。
    他们都没喝酒。叔叔想畅饮几杯,无奈开车来的。
    易思违起身去倒水,站在净水器前,偶然间,他看到远处横向的座位。
    莫乌莉长发盘起,穿了一条宝蓝色的长裙,外面套同样冷色调的针织衫,指尖夹着香烟,一口一口地吸着。
    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别人,而是周敬如,他正在烤肉,把外焦里嫩的鹿肉送到她盘子里。
    那个人不是和莫乌莉戴婚戒的周聿澍,而是他的哥哥周敬如。他将衬衫袖口卷起,见莫乌莉不吃,又取了生菜,包紧鹿肉,亲手送到莫乌莉嘴边。
    她摇了摇头,夹烟的手贴住脸,用空出来的小指掠过碎发,绕到耳后。
    周敬如把烟灰缸递过去,大约是在劝她熄掉。她也的确掐熄了。
    这样亲昵的举止,看着的确不太正常。
    但是,与他无关。
    易思违转身走掉。
    他回到座位,叔叔去上了个洗手间,回来时感慨大城市规矩太多,室内竟然还管吸烟管控。易思违在走神,一时半会没听进去,末了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问:“嗯?”
    这一顿饭,他没有能吃到最后。交接工作的同事临时打来电话,有些事处理不清,又临时赶着要,易思违只能赶回去。他和叔叔道歉,先叫网约车,走之前去结账。
    老板在操作订单,易思违站在柜台后等待。就算着急,他也绝不会生气,从没对谁咄咄逼人或是粗鲁过。
    背后有一阵触感,他回过头,莫乌莉正站在他身后。她一个人,手还悬在半空中,指尖捏了一根长头发。他今天穿着这身衣服去过不少地方,有可能在哪粘到了。
    易思违看着她,骨相完美,五官出众,神妙的脸色严丝合缝,难以读懂,却能让人觉察到底下微微隐匿着的怒气。他冷冷地盯着莫乌莉,那是不彻底的嫌恶和遏制中的摸索。可是,她一点也不在乎。
    莫乌莉说:“你们医院刷手服的版型不错。你穿起来很好看。”
    她是在挑衅他?
    易思违说:“你给你先生下毒了?”从理论上来说,要是能培养出细胞毒性药物,周聿澍所患的疾病也能是人为的。
    真是个有趣的玩笑话。莫乌莉睁大眼睛,随即挑眉,逐渐露出一丝笑。她实在是很美,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心醉神迷。
    “对呀。”莫乌莉看着他,仿佛柔情蜜意,恰似含情脉脉,“不这么做的话,我怎么来找你呢?”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私奔(3)
    分别以前, 大学时代,他们没有经历太缤纷多彩的遭遇,大部分时候都在学习。
    易思违喜欢学习, 莫乌莉也擅长读书。他经常主动请教她,她也偶尔观察他背书和上手实验的方式。中间也经历过考试,两个人本来就是优等生, 一起学习后,排名又提升了。
    聚餐的座位上, 实验室的学长阴阳怪气地问:“这样谈恋爱, 你女朋友会不会觉得没意思?”
    易思违放下筷子, 脸上挂着笑, 不说话。他懒得理他, 像往常一样。莫乌莉却突然开了口。
    “没人和你谈恋爱,”她笑眯眯地看过去, “是不是因为觉得你没意思?”
    这天是导师买的单。吃过饭以后,他们几个一起出去。易思违和莫乌莉散步回学校, 两个人并排走着。风很冷,加上又都穿得少, 他有点发抖, 她也抱紧手臂。莫乌莉脚步更快,边看向远处边走, 斜后方,易思违突然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她回过头,浅浅地惊异, 平淡地问:“为什么?”
    “一般来说, 很帅的人都会直接反驳吧, 像你一样。”他说, “汤琪乐就说过。我这样挺没出息的。”
    莫乌莉没有任何表情,低下头,避开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平稳而坚决。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想,别人说她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做出了抵抗。她仅仅只是模仿而已。
    晚上都还要准备去忙课题。到了学校附近,易思违接了个电话,两个人突然都心照不宣地停滞。莫乌莉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急着回去。他刚接到兰依若的来电,也要出去。他们仿佛依依惜别似的,在十字路口靠岸。大概因为心中有事,以至于谁都没先留意到对方。
    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易思违先走以后,莫乌莉掉头,一边用风衣衣领遮住脸,一边继续往前走。
    她站到十字路口,行人们熙熙攘攘汇聚在一起,等待绿灯亮起。风吹动漆黑的头发,莫乌莉藏身在人群中。
    易思违回了几次头,望着她的背影。
    分别以后,时至今日,易思违没再见过像莫乌莉一样的人。
    野生动物的肉被放在贴网上来回扫动,火焰上窜,炭火微醺的香味蔓延开来。周遭的客人碰着杯盏,热络地交谈。在背后,柜台内的店长出声提醒:“要开□□吗?”
    易思违盯着莫乌莉,在她说出近似犯罪宣言的话语后,他就没有挪开过视线。即便转身去谢绝□□,他的目光也始终落在她脸上。
    “谢谢。”这是对店长说的。易思违从莫乌莉身边走开,和她擦肩而过,抽离目光时毫不费劲。
    称不上落荒而逃,他回座位打了一次招呼,取了一下外套。易思违才到门口,莫乌莉就跟了上来。鹿肉店的店门是玻璃做的推拉门,才推开,新鲜空气就涌进来,他出去,却不急着松开把手。莫乌莉维持着的缝隙里通过。
    他不看她,低头看网约车进度。野味店原本就在近郊,荒无人烟,没那么容易打车。他结账又比想象中快,才几分钟。一只手盖上手机屏幕,他感到手头一空,订单已经被取消。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跳动,莫乌莉还他手机,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走吧。”随着解锁,远处的跑车上灯光延绵,莫乌莉说,“我送你。”
    易思违站在原地不动。
    她已经打开了车门:“你是医生吧?要回医院,肯定有急事。”
    他还是停在那。
    车缓缓驶到跟前,车窗降低,莫乌莉说:“时间要紧。”
    到最后,易思违还是坐了上去。
    她的车价格不低,里面很宽敞,挡风玻璃下放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迷你摆件。易思违历来喜欢这种小饰品,多看了几眼。莫乌莉用余光瞥见,马上笑着说:“以前你送我的我也留着,放在家里。没有丢的。”
    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画蛇添足,整句话就有些欲盖弥彰。分明他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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