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带有特别的意义,却并不能预料对方是否能接收到,或者正确的理解。非要说的话,焰羽轩其实不确定袁初泰会不会因为这句话高兴。
    他的笔还悬在空中,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有些淡淡的紧张。然而袁初泰却似乎只在初听的瞬间有些怔愣,动作微顿后,又垂手从纸箱中拿出新的书,彷彿刚才那瞬间并不存在似的,但看他上扬了唇角,语气平淡而缓:「是吗?的确,感觉有人陪着,这些杂事就比较容易做了。」
    ……呃?
    袁初泰几乎没有反应的反应,让焰羽轩都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普通--可是明明,他也不曾跟别人说过这种话--怎么就、就这样?
    面前的人依旧目光温和的回望着他,他的腿上叠着书,手上也搭着几本,彷彿在无声地催促他,别发呆,赶紧把满桌的书签一签。让焰羽轩默默拉过一本新书,「……对,对阿。有人可以一起做事,就快多了。」
    「嗯。」
    看着对方弯弯的眼角,焰羽轩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蠢得要命。
    在他看不见的方向,袁初泰看着焰羽轩有点懊恼的样子,轻轻勾起了嘴角--他知道了,原来,刚才那曖昧的话,是真心的--就像是羽毛在心里滑过一样,被撩搔得又痒又软。
    金色的笔触在扉页上绘出流畅的线条,都说字如其人,班上的座位是固定的,每次遇上交换改考卷时,袁初泰就能收到焰羽轩递来的考卷。他的字说得上工整,只不过遇上转弯的时候总是带着软绵的圆滑,能把一个瘦长的字写成圆滚滚的憨态。
    那个「羽」字,脱胎于鸟类的翅膀,点与鉤代表的毛毛,让焰羽轩写起来特别像是雏鸟的软毛,彷彿从这个字中就能感觉到软糯。然而鶵凤浴火重生,脱胎换骨,就能展翅翱翔,经歷了时间淬鍊,眼前的青年运笔钩抐之间已然显出稜角、转折间也藏着锋利。在漫长的分别之中,他在他心中的样貌也如同字跡一般不同了。
    在他死亡那段时间,焰羽轩又经歷了甚么,他是无从得知的。
    脱离游戏之后,袁初泰有段时间是浑浑噩噩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的被打包出国,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派人监视自己。从日历上,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段时间,将近四个月。一个学期都消失了,如果正常状况下,自己应该要升上高三。
    醒来是在医院,妈妈告诉他是因为生了场怪病,才把他送到国外治疗。然而医生说的医学名词他上网查了,查不到,他也感觉不出自己有甚么病。住院那段时间跟护理师混熟后,靠着护理师的隻字片语知道自己打的也只是葡萄糖之类的营养品。
    他不相信妈妈的话。然而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也只敢装乖。
    高中还没念完,妈妈说到时插班或者直接自学之后同等学歷考大学吧,换句话说,就不让他回国了。袁初泰记得他的高中同学们,记得他默默关注的焰羽轩,没能跟他一起毕业,是这他确定自己处境的时,首先想到的事。
    其实在学校相处的时间也不多……焰羽轩多半跟许哲谦他们混在一起,但他偶尔显露的正义感,以及热心,都让袁初泰留下印象。平时看起来那么随和的人,却也愿意为一个平时没有交集的人出头,他一度觉得焰羽轩不是太单纯就是假好心。
    袁初泰不爱体育课。
    并不是他运动细胞不良,是他讨厌与人接触,特别类似在大太阳底下挥汗抢球之类的活动。所以偶尔遇上篮球之类的体育活动,他总是能闪则闪。他的老师大概都被关照过,在这种贵族学校,对他的不合群多半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这天他也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躲去保健室。
    枕着脑袋躺单人床上,因为窗户半开而吹进的凉风,在这蝉鸣夏日显得十分清爽,袁初泰有点昏昏欲睡。
    「你说你到底是不是蠢啊,吴秉育要跌倒了就让他跌啊,你接甚么接?当甚么垫背,现在好了,人家拍拍屁股站起来没事,你摔伤了,现在是怎样,当好人很爽了,嗯?回答我啊,是不是很爽?」许哲谦骂骂咧咧的话由远而近,隔着帘子,袁初泰瞇着眼睛看向声音方向。
    从剪影中能看到他搀着的那个人歪歪扭扭的在椅子上坐下,焰羽轩温然的声音透了过来:「好啦,就刚好嘛,别念啦。」
    「蠢啦,我说你!」他看那焰羽轩被戳了一脑袋的影子,而他的另一隻手让校护扶住了:「伤口有点脏喔,你忍忍,我帮你清一下。」
    「唔,谢谢。」
    焰羽轩温温的话语感觉不出他伤得怎样,然而剪影中,校护冲水冲了几次,除了左手,看上去还有脚。许哲谦还在旁边碎念着焰羽轩蠢,校护大概觉得有趣接了话:「是喜欢的女孩子吗?这可是英雄救美啊。」
    「才不是哩,是男的啦,我说他是就蠢。」
    「呵呵,你说可不准,来,你自己说。」
    「老师,你误会了,就打球刚好而已。」
    「这样啊~那你可真好。」
    校护清清淡淡的评论,又帮焰羽轩上药,期间似乎是痛的,他倒抽了一小口气,又传来许哲谦的叹气声。
    焰羽轩推了推许哲谦:「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自己回去就好了。」
    不知道他们有甚么眼神交流,许哲谦倒没有坚持要留下,答应了就离开了。
    未几,校护的声音穿过了帘子:「你手脚蛮多疤的,常常受伤吗?」
    「唔……现在没有了,多半是小时候留下来的。」
    他的话让校护「喔」了一声,而袁初泰下意识的回想,他是不是曾在焰羽轩手脚上看过伤疤?
    「这条……当时受得伤很重吧?」
    那问句却让对面传出轻轻的笑声:「呵呵,那大概是很小的时候吧,其实不太记得了,呵呵。」
    「嗯,虽然男生不太怕留疤,还是得爱护自己的身体啊,你看,受伤了不是很痛吗。」
    焰羽轩搔了搔脑袋,他想像不出他的表情,然而传过来的语调依旧很温和:「谢谢老师关心,只是皮肉伤而已,没事的。」
    「同学说你傻,还真的是啊?」
    「呵呵。」焰羽轩的笑声听起来的确有点傻。
    「嗯,好啦,我帮你包起来,回去记得让家人换药,嗯?」
    「嗯嗯,谢谢老师。」
    那天,焰羽轩在对面待了多久,袁初泰就默默看了多久,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跟他也不熟,但那隔着帘子的剪影,还有被评论时清淡的语气,却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跡。在日后,每个短暂的相处时间或者错身而过的时候,一点一点地加深。最后,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回头想想,如果他积极一点,也许也能跟焰羽轩混熟。可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身在异国他乡的病院中,袁初泰第一次萌生了想找焰羽轩的衝动。
    他现在的手机只是一隻替代机。妈妈说他昏迷的突然,送医也匆忙,没帮他整理太多东西,手机电脑之类的都在国内的家里。
    袁初泰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就目前的状况,他也只能听话,最好的状况是他出院之后能靠装乖拿回自己的东西。可他的东西一直没有回来,反而是在休养的过程中,从护理师那边认识了一个催眠师。
    袁初泰有了大胆的想法。
    出院之后,他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避开监视他的人去找了趟催眠师,他想藉此,帮他回想起焰羽轩的手机号码。
    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能回想到的,不只是手机号码。
    阴谋、杀戮、恐惧、那些生死之间的真心跟背叛一桩桩一件件,像是逐渐盛放的曼珠沙华,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舒放花瓣,如同黏稠血液一般的色调,展露在他脑海。他以为他错过的那些机会,原来他曾经努力过,原来他也曾努力的想要接近他。
    想抓住那些恶意的、负面的人性黑暗中,燃烧自己的灼灼焰火。他懂了他对别人的真挚,也懂了他对自己的重要。
    他不能让他死。
    他想要他们一起活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跟他说,他还没有真正追求他。他们不应该结束在这个该死的游戏中!游戏给他们相知的机会,也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刀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连结,现实,分开了他们。
    妈妈的控制是他最大的麻烦,但说到底,袁初泰根本不在乎她想要的权力、地位、或者青春永生……他想要的是脱离控制。
    他一直不是在困难前跪地臣服的人,如果他跟焰羽轩的距离是崇山峻岭,他就翻山越岭的去争逐,如果是山河湖海,他就跨越汪洋;如果挡在面前的现实是必须蜇伏才能得到自由的,那他就会尽力丰满自己的羽翼--直到,能展翅翱翔的那天。
    六年的时间,他小心翼翼蒐集资讯,战战兢兢的准备反击。他猜到了,第一次与魔物的交涉因为焰羽轩他们的干扰失败,拿走了爸爸的命,但妈妈还是从魔女那边得到些许了甜头,足以让她的事业跟地位再进一阶。人心就是这样慾壑难填,在慾望的吸引下儿子的命也不算甚么。更何况,儿子不是能再生吗?命可是只有一条啊。
    不像第一次焰羽轩他们毫无准备,袁初泰的胜利来得毫无悬念。他的耳边縈绕着被反噬的女人死前绝望的咒骂、哀号、恐惧,来自深渊的力量,如同漩涡将女人的生命吸得乾乾净净。在猛烈的风压消失,通往地狱的洞口关闭之前,他彷彿听见魔物愉快的打了个饱嗝。
    站在恢復寧静的祭坛之前,那些长年羈押在他心中的恐惧跟压力,似乎终于随着唯一的剩馀亲人死亡而远去,袁初泰抬眼望着漫天的星辰,眼泪随着他仰头而落,嘴角却因此扬了起来。
    终于,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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