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阿猫阿狗,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敢问他要三千人马?
    裴慎心头冷笑,嘴上却温声道:“王大珰,非是我不肯,只是矿工实在太苦,多是囚犯充任,我手下的兵是良家子弟,哪里能去开矿呢?”
    王俸仿佛没听出裴慎的推拒,笑盈盈道:“自然不是要兵马去开矿,那岂非大材小用?”
    裴慎便佯作不解道:“那王大珰是何意?”
    当然是要兵马去加征课税,查探富户,再办些私底下的差事。
    王俸造作地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国朝动荡不安,眼看着国库一日比一日空虚,陛下忧心忡忡,夙夜难寐,咱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不容易有了个开矿的办法,咱家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这一番唱念作打,裴慎只觉好笑,这加征来的银两,但凡能有十分之一充作国帑,而不是任由皇帝自己花销,或是赏赐给自家儿子,那都叫侥天之幸了。
    “王大珰说的是,陛下夙夜忧劳,为人臣子,焉能不为陛下分忧?”语罢,裴慎吩咐身侧陈松墨道:“取两罐黄雀银鱼,一斤香秔米来。”
    两罐黄雀银鱼,实则是明晃晃的黄金。一斤香秔米,自然是一斛东珠。
    此次派出了二十个矿监税使,王俸是官位最低的,不过区区六品御马监奉御罢了。哪里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一下一下抚摸着黄金,还拿起珍珠对着日头看色泽。
    裴慎面不改色,只浅笑啜饮了一口岕片茶。
    王俸细细把玩了半天,脸都笑出褶子了:“都是裴大人心意,咱家必定带给陛下。”
    裴慎扫了眼黄金珍珠,暗道这些东西能有一成送给皇帝,那都算王俸忠心耿耿了。
    裴慎点头道:“那便谢过王大珰了。”
    王俸得了贿赂,高高兴兴道:“既是如此,咱家便不扰裴大人清净了。”说罢,王俸吩咐手底下几个小太监,取了东西便告辞离去,绝口不提什么借兵、开矿的事。
    裴慎心知肚明,王俸也知道,靠他三言两语就想让裴慎借兵,有这本事,他早混成秉笔太监了。
    此行不过是想索贿,加之试探一二,看看裴慎就加征课税一事态度如何。三来也提醒裴慎,最好作壁上观。
    “哦对了。”王俸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洞庭湖匪寇丛生,事不宜迟,裴大人还是速速去襄阳剿匪罢。”好把武昌给他腾出来。
    说罢,大笑离去。
    裴慎尚未如何,一旁护卫的林秉忠已是双拳紧攥,怒意腾腾。
    待王俸一走,林秉忠怒道:”什么狗东西!这般放肆!”
    竹叶玛瑙祁阳石屏风后,石经纶低声道:“大人,此人一朝得势,太过猖狂。可要给他吃些教训?”
    裴慎未曾说话,只侧身望去,见疏窗外天色黑沉,狂风渐起,吹得草木零落、满庭肃杀。
    此时沈澜恰好也在与手下的谷仲、张东、彭弘业、龚柱子等人谈论王俸至湖广一事。
    谷仲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寻其余粮商商议一二?”这样的事,总是人多力量大的。
    沈澜摇摇头:“我们是民,挡不住当官的。”为今之计,只盼着交上去的两万石保护费能有用。庇佑住沈澜及她手底下的百姓们,让众人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矿监税使风波。
    “既然咱们挡不住,那躲开便是。”张东急促道:“夫人,洞庭湖岛上足足存了五千石米粮,可要上去避一避?”
    龚柱子连连点头,又愤恨道:“朝廷已经不是头一回派什么矿监税使了。那帮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加征店税、渔税、矿税,所过之处,百姓家破人亡。”
    沈澜摇摇头,神色凝重道:“一来矿监税使必定是各府都有的,去了哪里都躲不掉。相反的,武昌我们好歹经营了六年,在此地保不齐还有还手之力。”
    “二来我没去巡抚府赴宴,对外宣称自己病倒了,此时决不能去洞庭湖。”否则不能赴宴,却能去百里之外的洞庭湖,那简直是当面打巡抚黎大用的脸。回头还没惹来王俸,便先招来黎大用。
    听她这般说,谷仲难免疑惑道:“说来夫人当日为何不去赴宴?”
    当然是怕裴慎也在那里。沈澜面不改色道:“听说前些日子,武昌知府的三弟刚给黎大用送了好些女子。我一个寡妇,不好与此等性喜渔色之人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谷仲叹息一声。他独有一个孙女,几将沈澜视作自己女儿,便劝道:“夫人还年轻,何必苦苦守着。”
    沈澜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见劝不动她,谷仲又道:“既然如此,可要将潮生送去洞庭湖里,避一避?”
    一旁的彭弘业、龚柱子二人也连连点头。
    沈澜摇摇头:“潮生不过五岁,又是童子,反倒不会出事。”语罢,她说道:“咱们手底下的佃户、船户、米行的伙计等等,家中凡有女眷的,不论美丑,叫他们只管藏好了,近日来不要出门。便是要采买米粮伙食,也叫男子去。”
    别看太监是个没根的,淫人.妻女之事却屡禁不绝。加之手下所招募的各类恶棍,四处劫掠,奸淫妇女,而被淫辱者,最后的下场通常是自裁。
    众人点了点头,沈澜又道:“这段日子来,发三倍月银,各处米仓多派伙计巡逻一二。若到了年底,所负责的米仓未曾失事,另有赏银。”
    张东和谷仲纷纷应了一声。
    接下来沈澜又一一提及了渔业养殖和运输,农业育种开垦等事情。待她将事情说完,已是黄昏日暮。
    春寒料峭,朔风鞭竹,沈澜满腹忧虑,立于廊下,抬头望去,却见天上墨云翻腾,好似黛山倒悬,重重压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入赘的事情还是比较多的。多数是普通老百姓家里穷入赘。但也有仕宦家庭因为穷而入赘的。
    还有一些目的特殊的:一是攀炎附势选择出赘。如明代解元邵升与权阉刘瑾侄女成婚,入赘其家。
    二是军户子孙逃避军役入赘妇家;三是为免赋税入赘灶户之家。
    四就是很奇特的一种,士子出赘他乡以妇家籍贯参加科考。(意思就是先入赘,然后去老婆家里的籍贯地考试,有点像高考移民)。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明代首辅申时行之子申用嘉,曾被人告发冒籍参加乡试。
    申家原本是江苏吴县人,申用嘉却以浙江乌程县籍参加考试。对此,申用嘉辩解说: “吾入赘乌程,即可乌程籍,非冒籍者比矣。”
    ——《明代赘婚与赘婿研究》王超,郭姝婷
    我写的时候想着宰相儿子入赘,可见沈澜一个普通百姓有个赘婿一点也不奇怪。
    2.古代女性的名字是参考了《明代社会生活史》,原文:所谓的“闺名”对外往往是保密的,除了娘家的人知晓,或丈夫在婚前通过“问名”仪式方可获知以外,即使其子也对其母出嫁之前的闺名茫然无知。到了夫家,为人之妇,或以本家之姓行,或从夫姓。
    所以裴慎不去问沈澜姓名是很正常的。
    3. 明代万历年间曾经多次派出矿监税使,闹出民变——《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方兴
    第78章
    春日里, 连下了三四天的雨, 沈澜不再让潮生去学堂,只带着他安安生生在家住了几日。
    这一日中午, 沈澜正坐在榉木圈椅上, 翻阅一册《北堂书钞》,潮生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个鲁班锁。
    春风轻寒, 细雨淅沥, 秋鸢撑着一柄小皮纸油伞, 匆匆拿了五色蜡笺单帖来。
    沈澜接过来一看,原是武昌知府的夫人邀她明日赴赏花宴。
    下着这么大的雨, 外头还乱糟糟的,赴什么赏花宴?
    沈澜摇摇头:“秋鸢, 去回绝来人, 只说春寒料峭,偶感风寒, 便不去了,改日必登门赔罪。”秋鸢得了吩咐,便又撑了伞出去回绝。
    见秋鸢出去了,潮生便翻身下榻,哒哒地跑到沈澜身边,仰头看着她。
    沈澜心知肚明,便点了点他鼻子,笑道:“潮生五岁了还要抱呀?”
    潮生羞赧地扯了扯袖口,辩解道:“没有要抱。”
    沈澜被他逗得发笑, 只一把将他抱起, 搂在怀中。潮生两只短胳膊勾住沈澜的脖子, 又拿脸颊蹭蹭沈澜的脸。
    见他来撒娇卖乖,沈澜先是想了想,潮生近来可是干了什么坏事。转念一想,他最近都被自己拘在家中,哪有机会出去。
    沈澜还以为小孩天性好动,潮生熬不住了,便笑问道:“可是想出去顽?”
    潮生摇摇头,偷觑她一眼,这才低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娘,我上回跟官僧打架,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沈澜诧异:“你们同窗打闹罢了,哪里就惹祸了。”语罢,忽想起刚才秋鸢来送帖子。
    潮生心细,必是注意到了从前这位夫人从未邀请沈澜赴宴,今日突然前来送帖,只怕潮生以为是知府夫人借机找茬。
    “娘,我以后再也不和官僧打架了。”潮生闷闷道:“我让着他。”
    沈澜心头一酸,见他眉头紧锁,很是忧虑的样子,干脆伸手揉了揉潮生肉乎乎的脸颊。
    潮生哎呦哎呦的叫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娘、娘,我大了,不能揉。”
    见他被自己揉得眉目间再无忧色,沈澜这才将他搂在怀里,细细教导:“潮生,如果今天因为官僧是知府儿子,你就要时时刻刻让着他,连挨打都不还手,那么来日,官僧遇到了巡抚的孩子,官僧是不是活该挨打?”
    潮生想了想,摇摇头:“要是巡抚孩子不讲理,那也不行的。”
    沈澜笑道:“这便是了,潮生,做人做事需不媚上,不傲下,中正平和。”
    潮生点了点头,好奇道:“那娘,要是巡抚孩子不讲道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那就帮他讲理。”官大一级固然能压死人,可这天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总有政敌,总有起落。
    便是沈澜初初起家那会儿,不是没碰到过欺凌她的地痞恶棍、贪官污吏。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能送钱的送钱,能拉拢的拉拢。
    她一个女子,一面传播仁善之名,一面又要立威,还曾下令处决过数个劫掠粮食、奸淫妇女的恶棍。
    沈澜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摸了摸潮生的额头。她希望潮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又怕他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潮生挥舞着小拳头,笑嘻嘻道:“就好像我打官僧那样。”他把官僧打疼了,官僧最近都不敢来招惹他了。
    语罢,潮生又笑嘻嘻问道:“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顽啊?”
    沈澜从不糊弄潮生,认真道:“外头乱糟糟的,矿监税使来了不过几日,便带着一帮爪牙说要在武昌开征店税,当天就有数千商民聚众鼓噪,泼脏水、砸砖头,还有扔烂菜叶子呢。”
    潮生想了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捏着鼻子嫌弃道:“那帮恶棍,得多臭啊!”
    “外头乱糟糟的,潮生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可好?”
    潮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蹭蹭沈澜的脸,忧心道:“娘,外头好危险呀,你也不要出去了。”
    沈澜点了点头,这才将潮生放下,任他跑到榻上,玩厌了鲁班锁,又去翻连环画。
    见潮生翻阅地专注,沈澜便也继续看起书来。
    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沈澜再度接到了武昌知府夫人的邀帖,随行而来的还有上回来过一次的余嬷嬷。
    对方这一回到底没那么嚣张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问道:“沈娘子这身子可是大好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况且三番两次来邀她,恐非好事。沈澜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吃了药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
    余嬷嬷叹息一声道:“我家夫人邀不到沈娘子,也是可惜。”
    “四时俱有好风光,春日宴……咳咳……我赴不了,待到夏日芙蕖宴,我必去。”语罢,沈澜又以手握拳,掩在嘴侧咳了两声。
    见她咳得这般厉害,余嬷嬷为难道:“不瞒沈娘子,我家夫人还邀了好些个商户人家。”
    沈澜一愣,难不成是她想错了?此番宴会,是因为矿监税使来了,各家商户不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便遣了自家夫人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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