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沈休突然又发起了高烧,满头冷汗,手脚冰冷,辗转不安的,又翻了一个身。
    顾念珩便在这个时候推门而进,眼神越过沈休,投到她身后的虚无处。
    沈休将自己的头埋在被子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打着持久战。
    顾念珩立在原地,如唐僧打座。
    然后沈休数着数着心跳,便不知不觉的陷入了昏迷。
    一些画面一帧一帧的在脑海中闪现,浑浑噩噩中,仿佛听到一道很远很远的声音传来。
    顾念珩将沈休揽在怀里的时候,沈休其实已经醒了,她窝在他怀里不敢轻举妄动。
    顾念珩微凉的指腹划过沈休的额头,她就突然睁开的血红的眼睛,她的伤口在寒冷的冬天恶化了,白色的绷带沾染着点点的血迹,渗漏开来。
    她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又微微阖目,突然扯着他的衣角,想要询问此处是何处。
    “山脚下。”顾念珩看着沈休费劲想要表达的意思,善解人意的回答道。
    沈休呆住了,原来梦里若有若无的声音,是钟声。
    只觉得自己仿佛打个盹,时光就已悄然的过了好几个轮回。
    沈休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那不是梦,山上的古寺里传来了雄厚的钟声,那是有高僧圆寂才能敲的。
    听说,在那一刻,最接近死亡的人会听到亡灵的梦境。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传来。
    那些梦影随着夜风呼啸,卷动暗沉的流云倾泻下来。
    沈休将手垂立下来,合上了那双猩红的眼。
    顾念珩一颤,将她拥得更紧了。
    若不是耳边还有若有若无的声息,怀中还有温度,还真如同去了一般。
    浓重的夜色下,青石长阶之上,是座巍然而立的寺庙。
    星云微淡,月色如水。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提着一盏灯笼跌跌撞撞的自小径深处走来。
    有一秋色衣裳的人立在的佛门前,轻轻地叩响了佛门。
    佛门打开了,一袭秋色衣衫的人面色沉静的立在佛门前,双手合上,低念了一声,便随着那僧人进了佛门。
    身后那个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打着灯笼找来。
    怎么追,都追不上。
    那模糊的人影渐渐的清晰,渐渐的近了。
    风吹过那双蓄满了泪水的,清丽风流的碧水瞳,将里头的泪水吹落下来,一滴一滴的打在青石街上,在红彤彤的灯笼下映衬着,似是染了血一般红,女子孱弱的身子摇摇欲坠,画着比翼鸟的灯笼随之落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法师,我迷路了,你可否带我回家。”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墙角的菩提树早已高过了院墙。无尘子依旧记得那年深夜化缘回山,途中遇到的女子的陈言。
    无尘子双手合上,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女子看着那僧人,被月色撞入的清冷的眼神中,如火如荼的刹那眼神里一闪而过一抹绯红色,听得僧人无悲无喜的声音随着春风传入耳中。“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放下也是缘。”
    梦里是良辰美景,有春风,有花影,有眉眼清晰的他。
    江疏影在多少个夜里,听着夜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南窗,总忆起那个昏黄灯烛下那个清瘦的身影。
    江疏影流连在古寺已经不是一两天,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无尘子有时便从深山处走来,带着微凉的湿气,不带一丝喜悲的喊着她,施主。
    江疏影眼神暗了,唇上飞扬起了一抹笑意。“施主,小女子可否请求留在寺中。”
    无尘子张了张口,却落荒而逃。
    往事褪去了墨色,沾染这俗世的悲欢离合。
    江疏影初次见无尘子是在霜气弥漫的江面上那一艘破旧的小舟里。
    江疏影悠哉的晃着两只腿坐在舟头,眼里被阵阵的茶香升起的雾气弥漫着,口中一口茶水未吞尽,便见得舟上冲来了一个人,那人一脸青色的跪在地上摸着喉咙呕吐。
    江疏影看着那一地的肮脏呕吐物慢慢的落在河中,僵着脸色,胃里酸水翻腾。
    舟上走出来三三两两的人勾肩搭背的望着那人嘲笑道。“京城里的公子哥娇生惯养,还是别出来瞎折腾了。”
    江疏影也随着他们笑了起来,而后又仔细的又打量了一下那人。
    那人倒生了一副好相貌,清雅出尘,他苍白着脸色慢慢的踱着步,返回到了船头,将唇线抿得紧紧的,不发一言。
    颠簸了几日,下了舟之后,月月指着那人笑道。“你猜这小白脸能不能打仗?”
    江疏影还来不及回答,便见得那人突然回过身来眼神冷寂的望着她一眼,江疏影一愣,心头一跳,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远。
    江疏影出生草莽,作为独生女。爹娘却从小给她请来最好的先教她权谋诗书。长大后,江疏影便理所当然的从了军,当了个小军师。
    几个月后,迎来了梁军的第一场小胜利,江疏影热血沸腾的跟在军队后面。
    一抬头,便看到了队伍最前端的那人。
    师傅拍着江疏影的肩膀指着那人道,“看见没有,那个小子,我们得向他好好学习着呢,杀敌可猛了,不怕死似的。”
    江疏影脑子轰的炸开,这年头,小白脸都是这么猛的吗。
    不日后,江疏影便被引荐成了那人的军师。
    月色寂寥,江疏影用长着茧子的手,掀开了帐篷,一眼看到烛光下那道瘦弱的身躯。江疏影客气的拱着拱手道。“鄙人江疏影,军师一枚,请多指教。”
    那人苍白的手放下手中的兵书,抬头,淡漠的盯了她很久,忽而扬唇一笑。“我记得你。”
    江疏影局促的站在那里,努力的忍住没吭声。
    然后一夜辗转,一宵无眠。
    北地胡人乱世,梁军遭到暗算,小白脸受了重伤,军医不够照顾不到,小白脸倔强的抿着唇不吭一声,江疏影进去的时候,同情心作祟,便不解衣带的守在小白脸的身边,端茶倒水,尽心尽职。
    小白脸垂下眼睑,怔怔的问道,“你图什么?”
    江疏影张了张嘴,“咱们都是大梁的将士,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半响,江疏影看着烛光下那张好看的侧脸,惶惶忽忽的想到,是这样子的吗?
    小白脸扭扭捏捏的呢喃了一声,声音太轻,江疏影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却莫名的看到小白脸的耳垂泛着红色。
    江疏影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一个月后大军北伐,进驻洛口,按兵不动。
    一天夜里,偶然发生大暴雨,皇帝派来的懦弱无能的首领,以为是敌军进攻,即弃大军偷偷的逃回了建康。
    大军觅其而不得,纷纷散归。弃甲投戈,填满水路。
    寂静的黑夜里,江疏影甚至听到了帐外传来的杀伐声和兵士们的惨叫。
    失败了吗?
    杂乱的杀伐声由远渐近,江疏影目光从空茫转为坚定,不顾性命的转身冲出帐子里。
    她有一个秘密,心头藏着一个总想着对他更好一小白脸。
    一个总是在她口若悬河说得声音嘶哑,默默的在桌子上留几颗清嗓子的梅小白脸;一个总是在她冲撞差点误事,悄悄给她打手势做提醒的小白脸;一个在她月夜徘徊着睡不着觉,给她讲睡前故事的小白脸。
    死伤大半的一片混乱之中,江疏影费了许多功夫将前线的小白脸捡了回来,携着重伤的小白脸连夜出逃。
    途中大量流民,连草根都极其稀缺,两人握着几根草都不舍得吃,脚已走到没有知觉,又加上前村听来瘟疫横流的消息。江疏影两眼发黑,有点撑不住了,将小白脸用力的拽在怀中,感到一种死亡迫近的恐惧。
    “弃了我吧。”小白脸一脸寂静的说道。
    带着作为拖累的他,可能两个人真的活不了了。
    江疏影的手一颤,却将他抱得更紧了,良久松开手,却仍然执拗得看着他,并不回答,无声的张了张口,分明带了哭腔。
    他的声音沙哑,缓缓的将一声叹息落下。“你何必呢。”
    一路上,两人互相的讲着话,从小时候讲到过去将来,生怕对方忽然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他虚弱的笑笑,嘴角扯出一抹儒雅的弧度。
    “做个小毛贼算吗,哈哈,去拯救苍生!”她笑意带着江湖人固有的痞气,坏坏的看着他,将身子靠得极近,然后揣着一口粗气,又随手将身上吹得掉皮的的玉笛掏出来吹呀吹,声音又哑嘲哳难为听。
    他抿了抿嘴,带着一丝好笑。
    江疏影俯身仔细打量着那人的面孔,心跳的节奏不禁的快了起来,良久拍着手,痴痴的叹道。“你生得可真好看,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有这种福气。”
    他纵容的望着她笑,眼里参杂着几分自己都看不透的情感,收紧了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拿着匕首划了自己一刀,让神志清醒过来。
    后来,除了脚步抬起落下的声音,混在人心慌慌的人群中,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两人紧紧的拥着,互相取暖。
    江疏影总是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望着他,口吐不清的说着,“若有机会,我一定将你带回我家,我带你去见我父母,他们是个好人,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他悄悄地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好。
    瘟疫四处的蔓延开来,沿路到处都是面目扭曲死的恐怖的人。
    时不时的可以看出远处大火焚烧尸体的火焰。
    江苏影和小白脸浑身冰冷,呼吸孱弱,却还是活下来了。
    江父江母下山将江疏影找到,顺便将小白脸一起背到山上去了。
    而到了山上之后,小白脸怔怔的望着别具一格的茅草屋,勾起嘴角想着,原来这边是她家呀。
    可惜,在山上除了匆匆一见的江父江母,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江疏影。
    不日之后,族里的人收到消息便派人上山将小白脸接了回家。
    回去之后,名医为他上上下下仔细的检查了一番,然后他被隔离了。
    他得了瘟疫。
    家母守在他门口,哭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十几个名医被锁在了里头。
    沉沉浮浮中,他不知怀着怎样的意念挺了过来。
    几个月后,他从这房门里出来。
    不待他问起,却因另外一件事听说了江疏影。
    那座江疏影在的山上有一日起了大火,山上的人尽数烧死在山上了。
    路过的人都说,那座山上夜里会有哭声。
    他紧紧的握着房门的把手,鲜血一滴滴的滴落下来,却不觉分毫的疼。他急切的抓着下人询问,下人口齿含糊半句话都说不清楚。
    失神间,他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冲出了门。连夜不停的赶往山上去。
    那里,只剩森森白骨还有燃尽的灰烬。
    他瘫软在地上,身子一直不停的在颤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动一步了。
    天黑了,深山里传来了鹧鸪的声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安静的,认真的磕了三个响头,四周寂静,他听到了自己血液里流动的声音。
    他看到了虚空中那个朝思暮想的的人影,不断的乞求,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啊。
    多年后,他那个家分崩离析,族里的人不得善终。
    他披着一袭布衣袈裟出了家,家母在晨光下,眼中泣血的望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冷漠的伏下身来,那么你们呢,多年前为什么要放那一把大火?
    江疏影本来不该死的。
    那山上的那些人本来也不该死的。
    他声音沙哑,突然大笑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阳光下,所有的尘埃都无遁于形。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
    那一日,外面的阳光透过门,争先恐后挤进来的时候,故事里的眉眼俊秀的和尚将自己融在明暗之中,低沉着声音喃喃自语,“我又梦见她了。”
    梦见她一直不曾离开过。
    梦见说她要带他回家。
    梦见她说江父江母是个好人,一定会喜欢他。
    最后,他梦见了江疏影站在古寺的青石阶上两眼泪水的看着他走远。
    梦见,古寺的青山上她徘徊着不肯离去,说要他带她回家。
    翌日。小僧像往常一样打开门,发现寺里那个带发修行的高僧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嘴角含笑,面色和祥。
    走进去才发现,竟然已经圆寂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遇上江疏影,那些明镜惹尘埃,再扫不了,静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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