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家族群里传来重磅喜讯:穆欣研被全国重点学府西城工业大学的航空航天类专业录取了。
    因为几年前就给家族群的消息设置了屏蔽,许穆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那会儿他正握着刻刀切纸、心不在焉之下毁掉了又一张纸雕,而后他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他对穆欣研的成绩的印象本来仍停留在几年前。
    穆欣研曾对他和许一零说过,她自己的成绩比不上班上很多同学,还表达了去当音乐特长生的意愿。
    如今,那孩子不仅在成绩上突飞猛进,就连选择学习的领域都变了。
    惊讶之余,许穆玖才想起,穆欣研口中的能力普通,只是相较于她周围的同学,而那些孩子的平均水平本来就高,基础选择面自然也广。
    家族里出了个高材生,亲戚们对此祝贺勉励的话语在群聊天界面排了长长一串。
    【太厉害了,毕业了不用愁找不到工资高的工作了】
    【能研发战斗机不?】
    【以后就是为社会做贡献的高科技人才呀】
    ……
    当时许穆玖考上大学,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祝贺。许常均只是发了一条动态,而穆丽菁请人来吃饭用的理由也更多是“升学”、“生日”,别人问起她才简略地表示自己孩子去了个比较一般的大学。
    许穆玖的学历跟一众亲戚比起来不拔尖,现在,他还得再往后稍稍了。
    【欣研加油,我家的马上也要去沪城的交大读研究生了】
    还真是比个没完了。
    【都是985,光宗耀祖啊】
    许穆玖一边听语音电话里的母亲讲话,一边用眼睛瞥过屏幕上的“光宗耀祖”这几个字,咂了咂舌。
    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又怎么样?
    他早就离开了任何一个集体,不用跟拿自己跟同学、亲戚比较才对。
    “对了,你表哥前阵子说他认识一个在安城的房地产公司上班的朋友,问你需不需要联系他。”
    “他啊,他现在在公交公司上班,蛮稳定的,听说福利也很不错。”
    “这两年他倒是肯收心,比以前踏实多了,有空还会帮家里的店跑业务,他妈妈高兴着呢。”
    周兰皓?凭他那样也能收心?是不是再过几年就可以博个好名声了?
    那可不?他在家里的名声已经好转不少了。
    就算不跟他比,许穆玖自己的名声本来也垫底了。
    “欣研的升学宴在八月六号,回老家办。”
    许一零一定会去的。许穆玖这个在外面躲了好几年的人怎么敢跟她一起出现在其他亲戚面前?
    而且他们之间好久不联系了。
    “我就不去了,我把礼寄给你们,你们帮我带到吧。”
    把电话挂断之后,许穆玖退出了家族群的界面。
    主页面置顶的一栏发来新的消息:
    【这些再改改】
    【周六加班,下午要开个会】
    【剩下的想办法在下周二之前结掉,没有问题就不要再拖了】
    许穆玖关掉铃声提醒,简短地回复消息后便推开手机。他转身捧起脚边的纸箱,把桌上的纸屑和未有收刃的刻刀扫了进去。
    最近,他常常问自己一些问题:
    如果自己从出生起就被告知,自己未来拥有的资源、能力是有限的,注定只能成为受人摆布的蝼蚁,自己会绝望吗?会在一开始就憎恨以普通人类为起点的人生并放弃所有挣扎吗?
    纸片摩擦的声音停止后,屋子陷于片刻静谧。
    从箱口往里看——布着镂空花纹的纸片扭曲地堆积着,纸片上印有文字。
    做这个有什么用呢。
    他想到了他的工作、他接下来的碎片化行程以及他刚才得知的那些他应该为之喜悦的消息,烦闷情绪莫名郁结于胸口。
    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浪费人生——
    “砰!”
    纸箱坠落,砸在地板上。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低头时,纸片上的文字复又映入眼帘。零碎的联想在静谧中汇聚于他的脑海,顷刻间仿佛压缩成了明晃晃的利刃。
    许一零。
    他默念着某人的名字,自言自语道:
    “我嫉妒他们。”
    说罢,他立即俯下身从纸堆里扒出刻刀,迟疑了两秒,最后拖沓地重新握紧刀柄。
    ……
    据说人的瞳孔在看到感兴趣的事物时会放大。
    许一零告别了秦衿、从颂城回到益城的那天就是这样,因为她收到了快递站提醒取件的信息。
    包裹不重,是一个从安城寄过来的纸盒,寄件人那一栏写着许穆玖的网名和手机号码。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和对方通信,许一零在瞧见快递单上熟悉的信息时候几乎呆住了,捧着包裹的手臂甚至略微发抖。
    在反复确认信息的过程中,她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扣着快递盒体。
    惊讶、欣喜于极其漫长的沉寂之后终于再次和对方产生了联系,紧接着就是诧异,各种对盒内物品的猜测使得心脏因巨大的恐惧而震颤。
    她猜测的可能性里大多是意义消极的内容,越猜越多,越猜越糟,故而那股恐惧在她急匆匆回到住处的路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与此共同膨胀的,还有强烈的好奇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多次用指甲去抠纸盒上封口的胶带,但在此之前,她又早与自己约定好,要等到了属于自己私人空间的地方才可以郑重地打开包裹。
    一下、两下,手指象征性地对胶带传达急迫,回去的脚步变得更快。
    出于对许穆玖的信任,回到住处找到小刀后的许一零不带迟疑地划开胶带。她的目光紧紧追随刀口,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张可以做出表情的脸,脸上的肌肉无需工作,如同被冻死一般平静。
    盒子里面的——纸、纸片,很多纸片,五颜六色的纸片,白色的居多,有花纹,其中一些纸片上还写着字,熟悉的字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写的字无一例外是这句话。
    这就像从写满了“我讨厌你”的彩色纸上裁下来的各种图案的纸片,有的还能辨认出是树枝、树叶、镂空的动物之类的,有的则无法看出是什么图案,乱糟糟纠缠在一起。
    整个纸盒就像塞满了手工边角料的垃圾箱。
    里面还埋着一张材质不一样的便签,上面写着:
    【纸雕难死了,我做不好,不想学了】
    许一零脑中杂乱的思绪终于拧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之前许穆玖说要学纸雕,而她劝过许穆玖去完成这件事。
    “神经,”她皱着眉,忽地从嘴里吐出一声笑,眼眶有点发热,“吓死我了。”
    ……
    自从把出自自己手中、有型的成品以及胡乱裁出来的废纸全部寄给许一零之后,许穆玖每天都在注意自己的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他总觉得新一条会是许一零发过来的。
    在忐忑地度过几天后,他并没有收到许一零发来的讯息。
    但是他收到了来自益城的包裹。
    包裹里也装了许多纸片,纸片几乎都被剪成骷髅头的形状,上面写满了“我也是”。
    当然,纸堆里也有一张便签:
    【不想学就不学吧】
    “幼稚。”
    他立刻向许一零拨去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另一头的许一零却保持缄默。
    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先听到对方的声音。
    “许一零,”许穆玖终于开口控诉道,“给我发一条消息会要你命吗?不是你说了保持联系的吗?”
    “我怕自己再跟你多说会要你的命,”许一零不禁回嘴,“而且你来联系我不也一样么。”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没,你说吧。”
    “……我挂电话了。”
    “哎,等等。”许一零捏着手机嗫嚅道,“再谈谈、就是了。”
    许一零的答复来得比许穆玖想象的快,许穆玖脑中盘旋着的一句“真挂了?”正准备滑出牙关,却被憋回去、呛了他一下。迅速意识到许一零对他也有挂念的同时,他带着压住心中暗喜的目的、掩饰地拖长呛咳,顺便拿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两边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你怎么不说……?”“你之前过得……?”
    许一零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问道:
    “你之前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还行,豁然开朗倒没有,哦不,不对,我过得挺差的,”许穆玖抬头望见面前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把期待的表情纠正,冷下脸来,“你呢,过得挺不错的?当时真是辛苦你了啊,明明又想把我甩掉,还装出一副在乎我、为我好的样子,是吧?”
    “什么?你在想什么啊!”许一零被对方突然的讥讽惹恼了,“叫你提升自己、有自己的生活等于不在乎你?你是用什么逻辑得到这套结论的?”
    “是你自己没把话讲清楚,也不跟我沟通,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不要动不动就跑那么远可以吗?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我到这儿是因为我上班的地方在这儿,我找什么工作还要跟你报备吗?难不成要我围着你转?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稍微想想不就明白了?亏我还说我们认识好多年,很了解对方呢,都是假的吧!”
    “你以为我住你脑子里面吗,天天猜中你想什么?真当我俩有心灵感应啊!”
    “我……!好了,停——”许一零竭力压制不满,提议道,“不吵了,行不行?我不是要跟你吵架的。”
    “你以为我想跟你吵?换、换别人这么对我,我早跟他绝交了。”
    “我还要说呢,我能这么好态度对你简直便宜你了。”
    这通电话是从下午六点多开始的,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自己的近况、关于之前对自己行为的认知不清、对“正确”标准的困惑、对认同的寻求、对在别人面前评价许穆玖这件事的为难以及因为遵循自己和别人的正确而劝许穆玖提升自己……许一零把这些一五一十地对许穆玖表述了一遍。
    为什么在安城的时候不能明白地谈这些?许一零对此的解释是,她不认为他们之前状态适合面对面交谈冗长尖锐的问题,时间和远距离可以让双方都更冷静。
    “‘决定我们之间交谈时的距离要很远’这件事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但这是‘顺便’,从我自己的发展来看,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要来益城的,而且我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这并不过分,我不知道怎么界定……”
    许一零瞄了一眼时钟,扶着自己昏胀的脑袋,说明她对这次事件分责的看法。
    口干舌燥让她的表达有些磕巴,直到电话另一边的许穆玖说了句“没事,我懂你的意思,还有你的表达……”
    她终于放心地去给空杯子添了水。
    “我想,你可以在这方面对我更信任一点。”许穆玖补充道。
    “啊?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前段日子怎么还以为我是要甩了你、自己生那么久的气?”
    “那是牵扯的问题太大了,我没反应过来……”许穆玖话锋一转,“你看,你是不是在聊天的时候习惯性否定别人?”
    “多嘴,你说的跟事实不符,而且事关我自己,我当然要反驳。难不成听你胡乱分析我的行为吗?”
    “现在就不想着和别人保持看法一致、获得认同了?”许穆玖问道,“你觉得我的认同是不重要的吗?还是说,你就是牙尖嘴利,喜欢言语攻击别人,只是平时把自己憋坏了?”
    许一零没有继续答话,而是陷入了思索。
    许穆玖见状,继续道:“要是你觉得这样的状态让自己更舒坦更自然,那不是很好吗?就算这样不友好,别人不爱听,表达它不也还是你的权利吗,尽管说就是了,别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紧呢?”
    许一零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盖过了许穆玖的声音。
    “你知道我跟你在这一点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许一零说道,“举个例子,当我们被别人怀疑、指责有暴露癖的时候,我和你都会生气、会因为灰心而懒得争辩,我选择了跟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而你选择去裸奔。但其实,我们都做了多余的事情,不是真心想改正,也不是在表达真实的自我,只是在恶心别人、发泄对他们的不满而已。”
    “他们不会花很多时间了解我们是什么样就开始给我们做评价,我们自己也没有认清自己,以至于我们混淆了我们想做的、应该做的和我们在做的。”
    许一零对许穆玖提到了曾经让她苦恼又被她忽略的“天性”,还有他们第一次接触探水针时思考的“心声”、“喜好”和“需求”。
    外界评定、心理暗示共同给他们铸造了定义一样的“壳”,当他们疏于为自我冥想、忽视变化、没有更新对自己的认知,就会困在这个被设定好的、已经固化的壳里,日复一日地扮演身为人类、某人的家属或是某个职业的自己。
    当他们发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件事与定义好的自己不同,他们自己以及为他们设下定义的人就会觉得这是“错的”、“假的”。
    他们固然做不到无边界地变化,但是,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他们其实拥有流动的、不纯粹的个性:不纯粹的怠惰被野心浇灌出忧虑的苗芽,自私为冷漠的思考带来称赞、却抽走了渴望的人情暖意,极端的自责里藏着自恋,自傲难以摆脱自卑的影子,反叛之心乞求以顺从的颜色被收留,精明也是愚蠢……哪一面都是事实,哪一面都是残缺,哪一面都是定义的体现。
    “因为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活法,所以我们此时此刻是这样的表现。我可以做到你说的,当一个不去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如果哪一天我确定我想、我需要这么做,”许一零推心置腹地对许穆玖说道,“你也一样,如果你对目前的自己不满意,如果你心里还有其他抱负,想变得充实,那就把你的时间、精力、钱花在这些地方,不用把别人当借口、逼自己为无聊的东西疲于奔命。爸妈他们不需要你用任何形式报答或者报复他们了,我也不需要你来养活了。我希望你以后在回顾过去的时候不要只觉得空虚就好。”
    然而,许穆玖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一脸凝重地说着“让我再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他无法一下子就接受这些内容。
    抱负?自己真的有所谓的抱负吗?已经虚耗了那么多时间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太长时间没有问过自己究竟什么事能给自己带来充实的快乐了,孩童时期的志向、冲劲早就在麻木的大脑里垮掉,就算放他再次筑造这些东西,他也不知道从哪做起,拾起的冲劲说不定过两天就消失了。
    一个甘于糊涂的普通人不该给自己设立这些要求,反正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替自己为那些追逐理想的口号增光添彩。自己只要跟着模板、指令生活,就可以基本上做到无功无过。
    他越想越觉着许一零跟他提到的“充实”像是什么新式的“恋人加分项”,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增加魅力,也能给许一零长面子。
    很合理。一个生活充实的恋人怎么会没有魅力?
    这是为你好。他又不免想起了这句话。
    是啊,即便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他也得尝试做出改变,去做一些实际存在的、看起来积极上进的事。
    可他能想到的、鼓励他成为一个看起来上进的人的动力,基本上不太磊落。
    于是,他的心境几乎变得和打电话之前一样:因为许一零要求,所以他才去做某件事,他把嫉妒和焦虑当坚持这件事的动力,最后又因为多次挫败而放弃。
    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改变?
    都是“正确”惹出来的麻烦。
    他想,无论是把自己变得充实还是别的,反正全是为了让他和许一零共处这件事变得更加“正确”罢了。
    为什么一定要充实呢?用别的方法替换不就行了?
    比如,他和许一零是同事,那么,他们的长时间相处是不是就合乎情理、合乎许一零口中的“正确”了?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从他以往的工作经历来看,倘若他们是同事关系,那在合作的过程中他们难免会以一方更听从另一方的局面收尾。他实在是受够了意见不合导致的争吵,也厌恶自己失去提出看法的热情之后对话语权长久的放弃、不得不忍受甚至称赞那些他觉得不够好的方案。
    他对一切能安排、催促他的事物都形成了一种近乎习惯的抵触态度,比如他的师长、他的工作和领导。他的胆怯、被动和灰心大多放在了他以为他不喜欢的工作上,所以相反的,他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关系面前避免工作时的颓丧状态,可当他发现他的热情无法换来相应的回报,他就会陷入郁闷。
    他只觉得他的工作是他的“敌人”、他自身与工作的界限是一清二楚的,却忘了那些他曾自诩清醒地把亲情关系视为牢笼的日子,也没有意识到恋爱关系有时候也会成为阻碍他自身发展的“敌人”。
    几天之后,许穆玖依旧没有做出改变,但许一零的期望如同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那也许是一时兴起、是正确性作祟的结果,它们听起来既温柔又飘忽,还有些天真、虚伪,催促着他,让他总想着做些什么来应付这个和任务一样的期望。
    某一天,许穆玖趴在桌子上发呆,瞥到了被他放在旁边的一盒草莓。
    他心血来潮,拿出一颗草莓,把上面的种子全都挑出来,并拍照发给了许一零。
    把这张彰显他的生活有多么粗浅的照片发给许一零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恶劣地笑着。
    这就是他的做出的改变、他的充实、他的娱乐,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许一零会恨铁不成钢吗?会打电话、因为气愤而语无伦次地跟他强调她所期望的充实不是这样吗?
    试探对方的愤怒,挑战对方的正确性,这是他测试自身是否被在乎的方式。
    他仍然记得离开安城那次他这么做了,试探结果是失败的,但是之前他寄快递的时候成功了。
    所以他紧张且悲伤地等待着许一零的来电。
    【哈哈哈哈,其实我也想过这么做,但是总是忘记去实现,你提醒我了,改天我也试试】
    【说起来,你花了多长时间啊?】
    许一零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愕然。
    比上一次寄快递试探成功时的愕然要强烈得多。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的许一零顾及他渴望显摆的需要、总是当第一个肯定他的人,哪怕他的其中一部分行为很荒谬。
    他很想念她,可她的皮肉好像已经被后来的许一零挣扎着撕扯开、丢下了。
    或者,他的眼睛就如许一零说的,已经僵化、溃烂,所以他看不清现在的许一零和以前的是同一个人。他所切割出来的、温馨的过去只是他用来逃避现在的空想产物。
    【估计十小几分钟】他答【这样不会显得在浪费时间吗】
    【还好吧,挺有纪念意义的】许一零问道【比我想的快多了,我还以为要半个多小时呢,那你打算把它们种到土里吗?】
    虽然之前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好主意】
    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想法也可以试试吧?
    自那以后,许穆玖开始频繁地跟许一零分享一些他所做的价值不高的小事,比如他用单人模式通关了他们上中学时玩过的一款网页游戏,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了手哨和摘叶飞花,做了一个架子专门收集石头和明信片……慢慢的,他发现了更多想去尝试的活动。
    许穆玖的老师曾给他讲过一个叫“心流体验”的概念,即精神力完全投入到某项活动中,进而获得高度兴奋和充实的感觉。
    工作的这几年,他很少能进入这种状态。
    他本来不甚在意,因为他认为,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无法投入进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其他活动,投入不进去说不定是身体觉得太劳累了,在放自己休息。
    但最近,启动心流状态的能力似乎逐渐流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适用范围不止是那些不起眼的娱乐活动,甚至包括了他视为仇敌的工作。
    “这不可能。”他在十一月的某天和许一零通话时难以置信地表示,“我的工资没有变化,我为什么要投入进去?难道我在别人手底下打工时间长了,脑子已经被腐蚀了吗?”
    “能投入工作不好吗?”
    “我不想当真正的‘好员工’,”许穆玖排斥地咬牙,答道,“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和老板变成了一伙儿的,我在开心地为他们做事,那太恶心了。”
    “你可以这么想,你做出来的产品也是在为用户服务,你是在为他们做事。”许一零提出自己的看法,“能投入工作也是敬业、上进的表现,这很好。”
    “……‘好’?”许穆玖品了一下这个形容词,忽地笑了笑。
    该说是它是“正确”吧。
    “所以,你会因为这个给我加分吗?”他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
    “照你说,一个认真工作的人是上进,上进是好的,那么他一定会招人喜欢,对吗?”许穆玖说出了一直积在自己心里的疑问,“相反的,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许一零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又是这种问题?
    “……我想,一个自尊自爱的、能看到并且主动追求自我价值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许一零答道,“兴许在被打击之前,每个人都有追求,有上进心,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别的方面。你忘了?看到自己的价值,这还是你对我说过的。”
    “你说得对,”许穆玖叹了口气,“可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你到底要我回答什么!难道要我回答‘不是这样,一个不上进的人也值得喜欢’,你就开心了吗!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承认我会喜欢一个不上进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选择?”许一零避无可避,眼角急得差点泛出泪花,“你又不是真的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不是一丁点能力都没有了。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过分贬低你。现在,请你利用你有的,去获得更多,不为取悦其他任何人,而是为了把自己变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可以吗?”
    “那你为什么也非要我出于‘正确’的目的做到‘正确’的结果呢?为什么不允许我承认自己有取悦别、取悦你的倾向呢?取悦别人和自我价值的追求并不总是冲突的。”许穆玖也十分焦急地辩驳着。
    “对啊,就像你试着去喜欢工作也不耽误你跟老板作对。至少,那些使用产品的用户不是你的‘敌人’。”
    “我……!你……!……行!我说不过你。”许穆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半晌,他想通了什么,兀自嗤笑出声:
    “我们真无聊,居然因为这个争论了半天。”
    由许穆玖提出停止争论,这个提议被双方同意了——就像夏日莫测的雷暴雨,急匆匆来,又戛然而止,不知何时回袭。
    “就算现在开始树立起努力的信心,也比不上别人了。”许穆玖说道,“迟了。我自己都估测不了我已经浪费了多少时间。如果不是你要求,我大概没什么兴趣给自己找事做。”
    “你还剩很多时间。只要你愿意行动,哪怕身边有个五秒就爆炸的炸弹你都可以做点事情。”许一零不以为然,举例道:“KFC的创始人六十多岁才成功创办品牌。”
    “……那他过得开心吗?”
    “啊?”许一零抽了下嘴角,“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正人家过得肯定比你开心多了。”
    “这很重要。”
    如果过得很疲倦、不开心,做再多事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如果知道就能做到的话,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需要一个让我打心底认可的理由去促成我的行动,而不是假装自己醒悟了,假装自己突然上进、愿意认真对待生活。”
    表面的开心用来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何必把自己也骗了?
    “世界上有很多比是否开心更重要的可以作为衡量标准的东西,而且,就算是追求开心,那也很多途径可以让你获得不那么浅显的开心,前提是你的视野让你掌握着很多选择。”
    如果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的视野能够抵达多远?
    “……”
    暂时休战之后,许一零把这次争论记到了当天的日记上。除此之外,还有她窗台上的其中一杯草莓终于发芽以及种草莓比赛失败的许穆玖坚持不下去、把他杯子里的草莓换成了小葱这两件事。
    虽然草莓成功发芽,可这个比赛说到底也是一时兴起,她不指望它能长大结果,没多久那杯芽苗就因受冻坏死、被她连着杯子一起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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