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惊枝点头。
    初一这才不哭,用肉乎乎的掌心擦了擦眼睛,又有些不好意思亲了亲林惊枝的脸颊。
    他格外乖巧道:“阿娘对不起。”
    “初一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难受忍不住。”
    “云志舅舅说过,爹爹也说过,男孩子不能哭,长大了是要保护阿娘。”
    林惊枝伸手点了点初一的鼻尖,又吩咐丫鬟打来热水给他净脸,回屋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后,初一一手拿着桂花糕,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块酥糖,哪里还有之前可怜兮兮的模样。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在林惊枝以为初一已经把裴砚忘记掉的时候,某日用完午膳,初一准备午睡的时候,初一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袖摆:“阿娘。”
    “都快一个月了,爹爹怎么还没有给初一写信?”
    林惊枝伸手摸了摸初一的脑袋,声音低低地:“你爹爹他的父皇离开他了。”
    “虽然他们关系并不亲密,但你爹爹心里肯定是的难受的,等过些时日你爹爹把事情处理完了,就会给初一写信的。”
    初一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他还不懂大人口中的“离开”很可能就是一辈子,后会无期。
    他抱着布老虎,睡得香甜。
    燕帝萧御章薨天的消息,是白玉京让宫人传给她的。
    萧氏皇朝的第二任帝王,死在了裴砚回到汴京的第五日清晨,抱着遗憾和某些无法言说的愧疚,长眠于元贞三十七年年末。
    在他薨天的前几日,裴砚风尘仆仆回到了汴京皇宫。
    他沉默接过宫人递给他的帕子,净手后才走到萧御章病榻前。
    “父皇。”裴砚看着他,声音低沉疏离。
    萧御章抬眸,不过几年时间,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身体消瘦厉害头发全白了,五十出头的男人,看着像六七十岁的老者。
    “砚儿,你愿意回来了。”
    裴砚轻轻点头:“是,儿子回来了。”
    “儿子回来送父皇最后一程。”
    裴砚漆黑探究不出丝毫情绪的目光,轻轻落在萧御章身上,他见萧御章咳嗽得厉害,也不用内侍帮忙,伸手把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脊。
    又断了热茶和汤药,也是亲自喂他服下。
    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事,他都一丝不苟地做了。
    但除了这些,他同萧御章就没有身为父子之间该有的亲密。
    萧御章咳了许久,终于缓过气来,他冷冷盯着裴砚:“砚儿,你是不是不愿原谅我?”
    裴砚看着男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他摇了摇头:“这二十多年,儿臣感激不尽的是父皇对儿臣的精心教养。”
    “儿臣并不怨恨父皇。”
    “若说怨恨,儿臣该怨恨的是儿臣自己。”
    萧御章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看向裴砚:“为什么?”
    裴砚抿着唇没说话,他心口抽抽的痛,动作轻柔给萧御章盖好衾被:“没有为什么。”
    “有些事站在父皇的角度,为了天下百姓和萧氏的千秋万代,是不得不做,但站在儿子的角度,却只有悔恨至极。”
    “就像当年父皇对母后做的那些,父皇夜深人静时,不会感到难受吗?”
    萧御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瞪着眼睛看向自己最优秀的儿子,他从裴砚眼中的苍凉,仿佛看到了悔恨时的自己。
    但萧御章的精神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他眼前一暗又昏睡过去。
    太后钟氏身体还算硬朗,但同样肉眼可见的苍老,她无奈叹气看着裴砚:“太子。”
    “你真的不打算同你父皇说孩子的事吗?”
    “你如今这个年岁,未再娶妻也无子嗣,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裴砚避开钟太后的目光,视线落在殿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白雪上,他轻轻摇头:“皇祖母。”
    “孙儿并不想让父皇知晓。”
    因为……
    前世林惊枝的死,同样也有他的父皇参与,今生他虽不能弑父,但是不让他知道初一的存在,却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他会像萧御章从小教他的那样,做个明君,为天地为百姓,但他绝不会成为他父皇那样的人。
    ……
    入冬后的第二个月,初一收到了来自燕北的信件。
    信件厚厚的足足有五六张纸,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裴砚亲手做的风筝。
    “阿娘。”
    “爹爹信中说了什么?”初一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
    林惊枝视线落在裴砚笔锋凌厉的字迹上。
    “枝枝亲启,见信如面。”
    裴砚和她说的都是一些生活琐碎,更像是连着几日断断续续写下的,信里有对初一的问候,更多的是每日发生的事情。
    说了萧御章去世后的燕北,也毫不避讳和她说了朝堂,以及他已经登基了,他字字没提对她的想念,每一个都透出了他在想她。
    当年秋猎时,他从宫里要来的那条鹿,一直被他养在东宫,他说那鹿儿极懒,已经养得极旁。
    然后裴砚又说,东宫里孔妈妈救下猫儿,下了一窝的崽,可惜燕北距离月氏路途遥远,若是近些他还能派人送一只小猫给初一。
    “阿娘?”初一看着林惊枝渐渐红了的眼眶,小心扑在她怀里,眼中透着不解。
    林惊枝吸了吸鼻子,抽出最后一张信纸递给初一。
    初一认的字不多,所以裴砚就单独画了一幅画,画里有一头漂亮的梅花鹿,还有一窝猫崽崽,场景就是东宫的花园内。
    他书画都好,虽然只是简单的笔画,但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
    初一看懂了,他指着信纸上的画:“阿娘。”
    “爹爹说有鹿,好有猫儿。”
    “爹爹应该是想初一了。”因为花园里还站了个小小的孩子,那打扮和长相分明就是初一的模样。
    初一像是得了宝贝,小心翼翼把裴砚给他的信号藏进他的宝贝匣子里,又央求着林惊枝教他写字,他要给裴砚回信。
    当信件从月氏从发,寄往汴京的时候,裴砚已经在前往月氏的路上。
    暗卫营的人截了信件递给裴砚,不过是一张薄薄的信纸,除了初一会写的寥寥几语,他却像是宝贝一样把信放进怀中。
    在除夕当夜,林惊枝带着初一在宫里陪白玉京吃完家宴,回公主府时。
    她看见静悄悄的公主府门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男人风尘仆仆,肩上还落着白雪,凌厉眉眼轻轻落在她身上:“枝枝。”
    “又是一年除夕。”
    林惊枝坐在马车里,指尖挑起车帘,许久都回不过神。
    她从未想过他会来,毕竟的先皇刚去,他又是新皇登基,他要忙的事肯定比她想象中还多,他怎么能有空来月氏。
    “你怎么来了?”林惊枝觉得鼻尖酸涩得厉害,眼中朦胧一片。
    裴砚大步上前,伸手轻轻把她抱进怀里,有些克制吻了吻她的眉心:“我明日就走。”
    “等陪初一过完他的四岁生日,我就走。”
    “就一晚上好不好?”
    他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有些痒,青色的胡茬挂着她脸颊有些疼。
    林惊枝把怀中抱着的已经睡着了的初一,递到裴砚怀中,她笑了笑:“初一方才还念着你什么时候会给他回信。”
    裴砚一手抱过初一,另一只手顿了顿,搂着林惊枝的腰把她抱下马车。
    清晨,初一小朋友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心心念念的爹爹,就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看书,而他娘亲还在睡着。
    裴砚抬眸,朝初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初一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扑到裴砚怀中,漂亮的凤眸眨了眨,无声做着口型:“爹爹怎么来了?”
    裴砚亲昵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小脑袋,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给初一过生辰。”
    初一欢喜得在裴砚怀里打滚撒娇,父子俩一直等到林惊枝睡醒,才敢发出动静。
    初一过了第一个父母都在身边的生辰,还收到了属于爹爹的生辰礼物,在夕阳落山前,裴砚离开了玉姝公主府,赶往乌依江渡口。
    岁月的流逝去悄寂无声的,这些年里,裴砚几乎保持着每隔三到四个月就一会来月氏一趟的频率。
    这一年,初一刚过完七岁生日,他脱离了奶娃娃的稚气,已经有英俊少年的模样。
    这个月,本该是裴砚来月氏的日子。
    可初一从月初等到约莫,都不见他的爹爹前来看他,虽然爹爹已经提前寄了信过来,初一依旧觉得焦躁不安。
    三月孟春。
    初一骑着他想小马从月氏皇宫回到了他阿娘的玉姝公主府。
    在公主府内,初一见到了侍卫山苍。
    山苍见到初一,没有犹豫朝他行礼:“属下山苍。”
    “给殿下行礼。”
    “母亲。”初一见林惊枝表情不对。
    “是怎么了?”
    山苍小心翼翼看了林惊枝一眼,才低声道:“回殿下。”
    “陛下重病,属下没了法子才来月氏求到娘娘这里。”
    初一愣住,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爹爹神马射箭武功极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怎么回生病呢。
    山苍是从燕北八百里加急过来的,他语调艰涩嘶哑道:“这些年陛下一直都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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