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姜书绾下船时,已是日上叁竿,室内外明暗的光线交错晃得她眼前一花,她下意识地伸出五指并拢顶在头上,聊以遮蔽。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引得姜书绾侧目,这才发现,岸边围了不少人。
    画舫昨夜发生了命案,朝中叁品大员离奇坠水死亡,下了船的那些人必然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左右都是开封府该办的案子,谢植索性就提前命人传讯,多派些人手来,直接将汪景明的尸体带回开封府,这会儿,蒋仵作也一并随着在岸边等待。
    只一眼,谢植就瞧出了姜书绾的脸色不太好,便快走了两步上前,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她:“怎么了?可要先回家休息会儿?”
    姜书绾朝他摆摆手表示拒绝,看了一眼围观的百姓和官兵,又与谢植拉开了些距离。
    这小小的动作没逃得过谢植的眼睛,他知道这是她刻意避嫌的动作,心中控制不住地苦涩,然而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她继续打趣:“看看人家,学着点儿。”
    跟在姜书绾身后出来的是郑采春,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身子也站不直,整个人蔫蔫地斜靠在韩遇的手臂上。
    而正是这位弱柳扶风的殿前都指挥使夫人,昨夜在汪景明身上扎下第一刀。姜书绾这么想着,耳边传来韩遇一句柔声细语“小春,别怕”。
    而越红则站在郑采春夫妇二人边,正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姜书绾。
    姜书绾迎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暗暗揣测着,是否汪景明也是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给迷住了,听从了她的引诱上了这艘画舫,最后还把自己的命丢在这里了。
    毕竟汪景明身上第二刀,捅得最深。
    “谢相,属下们是否可以进入船舱内将尸体搬回去?”蒋仵作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主要是这夏天,天气炎热,怕……”
    “汪夫人和谭御史还在里头,一会儿再去吧——”姜书绾走到蒋仵作身边,“不过事发突然,为了找出汪景明的真实死亡原因,我已经提前验尸,结果可供你复核,他身上共有叁处刀伤,分别在小腹与胸腔,其中胸腔上的伤口最深……”
    郑采春眼中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而越红的神态渐渐放松。
    就在刚刚,姜书绾在船舱内对他们说,汪景明身上这么多刀,并非来自同一人,而留下致命伤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然而,此时耳中听到的却是令她们错愕的话语,姜书绾语气平静:“虽然看起来像被捅死后扔进水中抛尸的样子,但汪景明真实的死亡原因是窒息。”
    就连谢植也有些诧异:“什么?”
    然而姜书绾却不看他们所有人,依旧细细地对蒋仵作交代自己的验尸结果:“口唇发绀,翻开眼皮能见眼珠点状出血。”
    这是典型的溺毙症状了,蒋仵作赶忙取来随身携带的纸笔仔细记录,口中还问道:“那依姜提刑之见,汪翰林是生前遭人捅后坠入水中溺毙?还是说被杀后抛尸入水中?”
    “他胸腔与肺部没有积水,若是活着丢下去,难免吸水入腹。”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响,姜书绾回头看了一眼,卫兰真和谭赞一前一后也出来了。
    她对蒋仵作最后交代一句:“汪景明喉咙里卡着一口痰,应该是受了什么惊吓之后喘不上气,自己把自己憋死了,其余的你自己去看便知晓了。”
    “啊?”蒋仵作惊讶得抖落一滴墨,还没听说过这样的死法,那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回过神再想问几句时,却只能瞧见一道背影。
    人已经跑到了汪夫人和谭御史面前,正说着什么。
    围观的百姓顿觉无趣,也纷纷散了,他们原本还等着看这位女官能破解何等惊世骇俗的奇案,没想到闹了半天,竟然是死者自己把自己呛死的。
    想来这位冠绝汴京的女官,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谢植往那遥遥一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姜书绾,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谢相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其他人呢?”他环视一圈,却发现这会儿只剩他们二人。
    “都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越到中午天气就越是闷热,姜书绾顺手一指说道,“那儿有一处茶棚,谢相可愿赏光,让下官请你喝杯茶?”
    两片破布加四根烂竹竿,也能叫茶棚?再看那老头随手抓了一把茶叶就丢进滚水里烫,一晃眼就拎起壶往他们桌上一放,这样能叫沏茶?
    谢植低头看了看碗中的茶汤,里面还夹杂着不少黑色的茶屑,神色复杂。
    再看边上,还有一老一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手里拎着一把破二胡,看起来像等着他点一首曲子好赚些银两。
    就在他准备慷慨解囊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琵琶曲。
    “……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他摸了摸下唇:“噫,又是《玉树后庭花》呢,昨夜他们在船上听见这曲子,就有人说,这首曲子唱得最好的,还数曾经燕回楼的芸娘,可惜,一场火呀……”
    姜书绾顺着歌声看去,不远处的越红抱着琵琶正在弹奏,她心中感慨万千:“她要说的,都包含在这琵琶声里了。”
    “姜书绾,不许给我打马虎眼。本相为了你,白日操心,夜里操力,喝一碗这个就想把我打发了么?”他端起那茶碗在她面前晃了晃,若所有指。
    “谢相的好,下官是时刻牢记在心,每每感念都忍不住流下涕泪。”姜书绾想起越红刚刚跟她说的那个消息,眼神明亮,“不过等晚上再告诉你,我眼下还有件事儿想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谢植总觉得姜书绾哪里变了,但仔细瞧了瞧那张俏脸,又分明是同一个人,他说不清,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因为他改变了。
    “谢相的字好看,我来说,你来写,今日写个话本子如何?”
    谢植白了她一眼:“叁年前我就说过什么来着,姜探花的嘴,骗人的鬼。”只是他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环视了一圈四周,竟叫他给看见一个代人写家书的摊位。
    姜书绾悠哉地坐在对面,手托在腮边,看着谢植如何细致地将纸张铺平,修长的手指又是如何抚平边缘的褶皱,不可名状地想起数个夜晚,他也像是抚平这些纸张一样,抚过她的身体。
    “写什么?”谢植见她发呆,伸手敲了敲桌面。
    姜书绾脸一红,这才收回遐想,认真想了想:“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书生落榜后不敢回家,逗留汴京妓馆,凭着几首破诗骗得花魁养他叁年,考中进士后,又被一户侯爵人家的女儿看上了,这个书生一边吊着花魁,一边又和侯爵女儿纠缠不清,最终是纸包不住火,他竟对花魁娘子下了毒手……”
    谢植提笔写下几句诗词,心中已然揣测到了,这个故事,或许就发生在他的身边,只是他不解:“这种货色也值得本相提笔为他写本子?”
    姜书绾笑笑:“他自然是不值得,这本子精彩的部分在后面呢!”
    见她眉开眼笑,谢植心中也柔情四溢,望着她一双眼眸:“后来呢?”
    “花魁虽然死了,但是她有两个好姐妹决定报仇,一个来布局,一个来做诱饵。其中一个已经从良许久,嫁了个好男人,本可以不冒这个险的,但她却说,曾经在一场大火中,花魁为了保护她,脸都被烧伤了也不在意……”
    姜书绾似乎沉浸在这个故事中,咂舌感慨道:“……不过最后好在老天有眼,叫那书生自己一口气憋死了自己,洗脱了姐妹两人的嫌疑。”
    谢植的手顿了顿,莫名其妙来了句:“所以,那第叁刀是……”
    “别急,刚刚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个书生不简单,但侯爵家的女儿也不见得对他全是真心,听说,这位书生酷似她曾经的情郎……”
    ……
    翌日,姜书绾入宫向赵元思复命,与汪景明里应外合之人,正是礼部尚书杨益,只是这杨益数天前失踪不知去向,如今也无从对证。
    姜书绾轻唤了几声,也没见赵元思应答,还当他想什么事儿出了神,便默默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半晌,赵元思对她挥挥手,嗓音似有些无力:“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看他的样子像是心事重重,面色也不好,姜书绾有些关切,刚想问些什么,可想到谢植的日夜叮嘱,到底还是乖乖闭嘴退了出去。
    这段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官家看见她递的本子,应该也会恩准她告假回乡一段时间的吧,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当面说的好。
    御书房内,赵元思心烦意乱地翻开了面前的本子,却发现打开有淡淡清香,这香气的主人离去前,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安王回京在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若是能离的远一些,也能控制些自己生出要去找她的心思,桃叶县那一回,已经是冲动了。
    他唤了内常侍进来:“姜提刑刚走不远,你将这本子给她,就说朕准了她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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