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好, 但是我家离那个市场挺近的, 我爸妈怕得要死, 已经不敢出门了,他们说昨天晚上有救护车过去拉人。”
    “想起当年非典,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但也记得北京特别严重。好像正好是五一期间,但是根本没人敢出门,□□广场都空空荡荡的。”jess回忆道。
    “南方好像好一点, 但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天天在教室里烧醋。”
    “希望别像当年那样了。”
    -
    然而事与愿违, 又两周过去。形势愈发严峻起来。
    kc为了职员们的安全考虑, 也开始居家办公。
    武汉已经封城了, 赵婷原想立马回家, 也被家人和老师齐齐劝阻。她来公司拿电脑的时候,看上去十分疲惫焦心。
    跟灾难同等令人绝望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网络上求助信息的绝望,物资供应的乱象,弱势群体就医的困难,医院物资告急, ecmo告急...
    梁倾见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昨晚没睡好吧?”
    “跟傻逼网友吵架呢。一晚上没睡着。还有人在说是造谣,造他奶奶的谣。多少人命都没了,好多医生自己都快病死了。”
    赵婷将将二十岁,正是最理想主义的时候,学的又是法学,对人类社会的理性与正义必然有非常高的笃信和偏执。
    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往往是灰色的,善良的被噤声,邪恶的却张狂,理性的被狂热的分食。而那些沉默的人么,他们只是看着,投下手中的石子。
    像她这般的年轻人愈纯净,与世界的碰撞注定愈强烈,且极易头破血流。
    在办公楼前分别的时候,梁倾与她拥抱。这一瞬间她亦有泪意。
    她总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足够坚强,能应付人生的诸多磨难,但没想到,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她依旧像个孩子似的脆弱。
    但这好像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 —— 给予身边人尽量多的拥抱和支持。
    人人自危,共享车都打不到,何楚悦开着那辆大众来接她,尾箱一揭开,全都是菜和生活用品,梁倾问:“你去超市了?”
    “你都不知道,新鲜蔬菜水果有多难买,跑了两家大超市,才买到这几颗大白菜。还是一个大妈好心让给我的。好在这些速冻的蔬菜还有卖。水果我买的都是好放的。希望撑得过去。”
    梁倾把电脑和一台显示器放进去,定睛一看,里头还有一盆半人高的龟背竹,乐了,说:“怎么还买绿植?”
    “我想万一到时候封城了,没人买,它在超市里,没人浇水,岂不是很可怜。”
    两人难得一笑。
    梁倾坐上车,又问:“南佳他们囤吃的了吗?”
    “我早上问了,她说老陆昨晚就去买了,老陆还说晚点要送口罩和消毒水过来。小馒还这么小,南佳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对了,小瑶和行舟呢?”
    “我问了,他们在学校里,倒是相对安全,她说好像要封校了,我早上在外卖软件上给她买了点生活用品送过去。”
    她们不再交谈,各自有些忧心忡忡。
    街上人和车较平时都少许多,一派凄凉的景象,街边不知是谁的麦当劳掉了一地,几只巨大的乌鸦正在抢食,马路边有个看上去已经年迈的老人,拖着一辆二轮板车往前走着,车上面堆着许多废纸板。
    她想,她们尚且年轻健康,会看新闻看微博,会使用最新潮的app获取生活资源,可是这些人呢,他们被时代抛诸脑后,那么病痛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么?
    她望着后视镜,直至那个老爷爷成为一个灰色的小点。
    她恍惚觉得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它将会愈发残忍,且不可战胜。
    -
    楼下卸了东西,还未拎到手上,陆析的车也开进了小区。
    “这都什么事儿呢。家里有老人小孩的,真的犯愁。小馒还有一阵疫苗没打,现在也不敢抱去医院。”他帮她们将物品提上去,一边抱怨道。
    进了门,梁倾给他倒了杯水。他仰起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说:“南佳爸妈也不会用那些app,我还得赶紧去超市再给他们买点东西送过去。”
    “你父母呢?”
    “在澳门呢。他们担心我们,急着回来,我说你们来了也帮不上忙。我要他们就在那儿呆着,也陪着我爷爷奶奶。”
    “是,而且现在交通工具上尤其不安全。”
    “可不是。”
    “我看这架势,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了。你们过年回去么?”
    何楚悦从厨房走出来,也喝了口水,坐下来说,“我和阿倾商量,我们就在这儿过年吧。春运那人流量,一个人得了估计全都得了。到时候传染给家里人怎么办。”
    “是。”陆析点头,难掩忧心忡忡。又抬头看一眼梁倾,欲言又止。
    梁倾见他这眼神,也知道他想聊谁,很平静地主动问:“周岭泉那边还好吗?他大嫂还怀着孕。”
    “那边目前情况还可以。但地产企业肯定要受冲击,内地项目受影响太大了,停工,或是一些要开工的也延迟了。没办法。”
    梁倾点点头。话题就此结束。
    晚上十一点,梁倾正在房间里与贺灼通话。一是对方询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二则是谈论那门课程的一些问题。
    课程本身倒是可以继续通过线上形式进行,但志愿者机构们都纷纷反映,因为疫情缘故,许多活动都无法再开展,一些面对面的志愿服务只能停止。再则经济下行,许多志愿机构也开始出现了资金短缺的问题。
    更令人揪心的是,各地陆续封城造成的家暴率却不减反增。
    饶是贺灼见过多少风雨,语气中也不免有些焦虑。
    挂了电话,已近十二点。周岭泉的微信如期而至。
    早晨问好,晚上则是琐碎地说一说自己一天做了些什么。周岭泉绘画上有造诣,文字表达上却真的差强人意,内容简直像小学生日记。还是被家长逼迫写的那种。
    她甚少回复,亦是希望两人能够彻底冷静下来,不再藕断丝连,但对方却似乎十分执着。
    最初她收到了,心中总难免有一阵纠结。后来随他去,偶尔礼貌性地回复。她到底对他最心软,无法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将他拉黑。
    独独今天,收到他的信息,觉出一份心安。
    仿佛这是这世上唯一笃定,不会瞬间消逝的东西。且完全属于她。
    他说‘听说你们也开始居家办公了。我给你和你室友定了人体工学椅,明天能送到,你办公时间长,记得起来走动走动。俞医生那里,记得坚持去。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存一下,我妈的一位朋友,他是xx医院呼吸科的,若万一有什么急事,你直接给他打,请他帮忙。我这边还好,就是公司事情太多。我想你可能会惦记大嫂,所以跟你说一下,她目前一切都好,快要生了。’
    梁倾横卧在被褥间,汲取一点热量,听窗外北风嚎哭,扑打窗户。
    新生命要降临了。可是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生命要在绝望和痛苦中逝去。
    她不敢想,盯着这行文字,不知为何眼眶热了,鼻子发酸。
    自他们那日不欢而散后,她第一次回复他:“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对方沉默半晌,像是被她的温柔震撼。
    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作罢。
    十分钟之后,才发来一个字 ——“好。”
    -
    一月中旬,梁倾居家办公已有半月余。
    这夜十一点,她还在加班,资本市场有一定滞后性,仍是热火朝天。
    她的房间书桌前那扇窗,四楼的高度望出去,已是梧桐树冬季干枯的枝桠。
    一轮模糊的月,怜悯地看向人间。
    这两周在俞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适当减少社交媒体的使用 —— 这样的特殊时期于心灵敏感的人尤为折磨,前几月她又有焦虑频发的迹象,但与心理疾病缠斗多年,她已学会在滑向深渊前尽量拉自己一把。
    加班到十一点半,她披衣去楼下散步。
    绕着小区里走了几圈,又遇上那对老人,风雨无阻,连姿态都一模一样,老太太搀着老爷爷,老爷爷推着一架助步器。走得缓缓的,悄悄的。
    梁倾与他们照面过很多次,但也不好意思上前攀谈。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却听见那身后的花丛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小猫叫。她侧耳听,又疑心只是风声,刚准备继续往前,又再听到一阵。便上前查看。
    是一只小橘猫。可怜兮兮地在草丛里哆嗦,感觉已经被冻傻了。北城晚上零下十几度,这样的小猫若是没有母猫带着,一晚上就能冻死。
    梁倾戴上手套,将它从草丛里拽出来,小家伙脾气不小,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
    “呀,是只小猫。”旁边凑上一个人。
    梁倾侧头一看,是那个老奶奶。
    她大概已经七十有余,面相却很柔和可亲,似乎还有种少女的神态。
    “好小啊。刚刚我和老头子找了一圈,耳朵不好,眼神也不好,硬是没找着。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好使。作孽哦。也不知道是和母猫走散了,还是被人抛弃的。”
    一问才知,他们就住梁倾同单元一层,家里也养了一只老猫。
    梁倾带着小猫回了家,何楚悦找了些棉衣和纸盒,给它在暖气片旁边临时做了个窝。
    两人围着纸箱蹲坐着,紧急刷着社交媒体,学习如何照顾奶猫。
    看样子小猫三个月都不到,瘦瘦的,眼睛和鼻子处都有分泌物,她们看了半天越看越担忧,不知道它是感冒,或是猫鼻支猫瘟之类的疾病。
    小猫大概得了温暖,已经不怕人了,只是有些蔫蔫的,垂着小脑袋。梁倾把手试探性地伸进去,它好像是第一次见人的手,有点好奇,又有点怕,一点点地凑过来,嗅一嗅,又躲回去。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竟是方才楼下那个老奶奶,还带了一大堆幼猫吃的和用的,包括她们急需的羊奶粉。总算可以解燃眉之急。
    梁倾请她进来,老奶奶俯下身看小猫,又拿出棉签给她一点点擦拭分泌物,有点担忧地说:“这小猫还太小了,千万得让它暖和,几小时就得喂一次奶。小姑娘,我那个袋子里有试纸,你能不能帮我拿来一下。”
    她二人觉得这老奶奶十分经验丰富,一问才知,她竟然是农科院牧医所退下来的老兽医。
    梁倾伸出一只手,挠小猫的脑壳顶,它本还龇牙咧嘴地反抗一阵,后来又觉得好舒服,眯着眼睛由她去了。
    “看它精神头这么好,应该没有生病吧?”何楚悦问。
    她正这样说着,不一会儿,那试纸上却出现了两条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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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她们轮流守着小猫,后半夜小猫发起了烧,开始咳嗽呕吐。她们只能轮番给她换热水袋,喂药,滴眼药水,强行喂一些葡萄糖和羊奶进去。
    小猫半阂着眼睛,并不反抗,非常虚弱。
    支撑到早上七八点,何楚悦去敲楼下奶奶家的门,请她再来看看。
    老奶奶看情况不好,便给它上了吊瓶。
    疫情了,哪里也去不了,梁倾还得上班,何楚悦一时赋闲下来,便时时刻刻守着小猫。
    对这条小生命,她们都有种强烈的使命感 ——似乎在拯救这个小生命的过程里,她们面对疫情惶恐不安的内心,也能得到一点点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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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猫接受抗生素治疗两天,情况有了一些改善,似乎没有再恶化下去。
    第三天的傍晚,何楚悦一点点给它喂羊奶,抬头问梁倾,“你说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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