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了他的心, 你就没法活!”她气得别过脸去,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勾头来看她,一双眸子依旧春光潋滟,笑嘻嘻地:“但臣满脑子都是小殿下,尤其在这里,整天没事干,想得心慌。”
    她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寻思这人就算上了断头台,恐怕也嘴上抹蜜,若是不好好端起架子与他谈,又被糊弄过去。
    茜雪扭过头,目不转睛瞧着对方,沉下脸来,“苏供奉,你猜尽天下人的心思,劳烦也琢磨下我吧,本公主现在有一堆话,就是不知如何开口。”
    苏泽兰长长哦了声,依旧云淡风轻,伸手拉对方衣袖,“殿下心里这么多事,那咱们要慢慢谈,也要给臣一点时间。”说着掏出身上唯一的帕子,小心铺在胡床上,道:“公主坐下吧,别弄脏衣服。”
    他的头发散了些,身上还穿着那晚在长生殿的圆袍,披了一件琉璃蓝薄裘衣,是前些日子她怕牢房冷,托人送进来。
    茜雪顺势坐下,心里担忧他身体,想问又怕一出口就收不住,忍了忍,继续方才的话题,“供奉还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摸摸良心,看有多少事瞒住我!”
    “臣错了,臣罪该万死。”态度好得很,一如既往地善于认错,半点不犹豫,“无论殿下想知道什么,臣——全都坦白。”
    他目光灼灼地瞧过来,神态真挚又带点可怜兮兮,让公主无可奈何,人生了副好模样就是沾光,自己倒像压迫人家似地,是个恶人了。
    “我问你——”只得垂下眸子不看对方,盯着地上黑漆漆的草垫子,问:“崔彥秀还有欧阳雨霖的事怎么讲?我既然来了,就心里有数,只不过不想听一面之词,所以才问。”
    “臣多谢公主,愿意听臣说。”
    语气变得很轻,目光控制不住流连在眼前人身上,公主似乎瘦了些,不会是操心自己没好好吃饭吧,细想没几日不见,如何就牵肠挂肚,实在比上次在死牢难捱多了,那会儿心如死灰,只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他想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又觉得此时讲这种话未免可笑,但心里确实牵挂着,天塌下来也没多重要。
    “苏供奉,你——发什么呆呐!”茜雪等半天也没回答,自己又不能永远待在这里,着急地催促,“到底还说不说。”
    “说,说啊。”他瞧她急了,连忙接话:“臣这就一五一十全招了。”
    十七公主能来兵部,又是伍儿带路,他当然清楚,段殊竹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明白,亲哥哥始终不放心自己,他又何尝不是。
    兄弟之间处成这样,天下少有。
    他也习惯,反正此生没有任何亲近之人,除了眼前的小殿下,想到这里心尖发软,他明白她有多痛恨权臣,在知道自己做的那么多事后,竟然还能来到这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还会相信他,想听清楚。
    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他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华贵的孔雀金羽裘衣拖在地上,纵然在暗夜中也能让人炫目,都不及小殿下的眸子潋滟璀璨。
    “殿下——可还记得和亲之事。”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也一定不会忘了臣在兴庆殿被关了数十年吧,其实臣早就对朝堂之上没有兴趣,但却有私心,不想小殿下和亲,尚书省左仆射咄咄相逼,非要促成和亲之事,臣怎能容他!”
    茜雪蹙眉,不解地质问:“这些我清楚,但——为何要让崔彥秀死,而且欧阳公子并不想让我和亲啊!他们毕竟无辜,搬倒左仆射,也不是非要他们死!”
    苏泽兰缓缓站起身,不想看到小殿下满脸伤心,否则会忍不住哄她,背过身去,淡淡道:“殿下,朝堂之上哪有无辜人,何况崔侍郎是自己愿意,并非臣逼迫,他本来就是一个志趣高洁,衷心耿耿的臣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皇家,帮助陛下夺权,公主是他的学生,难道不明白?”
    “那欧阳雨霖怎么说!”她不依不饶,心如刀绞,不想瞧见对方身上背着如此多条命。
    苏泽兰轻笑,“殿下,欧阳仆射收取贿赂,买官卖官,儿子怎会无辜,再说他对小殿下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实在该死。”
    茜雪猛地愣住,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对!陛下曾说过——苏泽兰对皇姐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就该死!
    她的心口砰一声裂开,泪水模糊眼前身影,皇弟也好,苏供奉也罢,都变成另一个人,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理解。
    帝王玩弄权术,权臣搅弄风云,大棠还有什么将来。
    恩师崔彥秀曾经训戒过,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但这些人恐怕早就没了心。
    “苏供奉,天下之大,你认为还有多少人该死?”她冷冷地问,语气禁不住带有一丝轻蔑,“或者换个问法,你与自己的亲哥哥段殊竹,还要杀多少人才够!”
    苏泽兰没有直接回答,沉默半晌,晓得小殿下生气,给她冷静的时间。
    过一会儿才转过身,依然是那双桃花春水的眸子,在散落青丝下愈发深邃,悠悠道:“殿下,事已至此,臣就一次说个明白,小殿下不想参与朝堂,臣理解,亦不想你卷入纷争,但殿下从出生开始,就已经逃不掉了。”
    他的眼神迷乱,整个人腾然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茜雪瞧着害怕,双手紧紧抓住身后的胡床边,吱呀呀作响。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苏泽兰眼神一落,流出让人心疼的眼神,“殿下,你的出身——想必已经知道了吧,臣就想问问,如果一个人觊觎弟媳的美貌,害死弟弟,夺了嫂嫂,但发现对方已经怀上弟弟的孩子,会如何做?”
    茜雪不由得打个寒颤,自己身世,她连去问母后的勇气都没有,心里不得不承认,陛下不会乱说,这件是十有八/九,绝不会空穴来风,只是没想到苏供奉也一清二楚。
    “父皇,很疼我——”信誓旦旦地说出来,却是有气无力。
    她的脸色瞬间暗淡,整个身体抖了抖,似蜷缩在一处,苏泽兰心里似被刀割一般,可不能心软,割开伤口虽然疼,但必须要晾在阳光下,才能快点好起来。
    “殿下,如果先皇真得疼爱,就不会给你那份诏书。”
    “你胡说!”茜雪腾地起身,全天下都知道那是父皇对自己无尽的爱,是一份太子王爷都不能得到的免死金牌,唯十七公主才配拥有。
    对方也不示弱,步步紧逼,“公主,一份除非承认谋反才会被治罪的诏书,你觉得——哪一个上位的皇帝能坐得安稳,这是将公主放在权力中心,人人忌惮,早晚被除之而后快。”
    她的呼吸急促,兀自僵硬在原地,竟无法反驳。
    “公主想要安稳度日,只能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能依靠,包括——臣在内。”
    她瞧见了他眸子里的火,来自一个权臣的野心与警告,张张口又合上,嘴唇发着颤,仿佛只是在机械地应答:“你——疯了!皇帝是我的亲弟弟,就算没有那么亲的血缘,我都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权力太脏了,太脏了,是它让你们都疯掉,变得丧失本性,本公主才不要碰——”
    “殿下,你这样想不对,权力本无罪,看的是谁来用,若是像公主这般,一定会造福苍生。”
    他往前走几步,漂亮的眸子闪出异样光彩,深情款款地望过来,“小殿下不是讨厌权臣吗,等殿下收回权力,就可以铲除像我与段殊竹这般人,不只能保住如今陛下的命,让他安享余生,还能给朝堂一片清明,惠泽万代。”
    她觉得他已经彻底疯了,颤抖着往后退,“你——你说让我铲除谁!?”
    “所有的权臣!头一个就是臣。”
    他忽略她由于恐惧而睁大的瞳孔,一字一句,“皇帝如今在华清宫,段殊竹说句话就能将他囚禁,长安关于陛下并非先皇血脉的谣言已满天飞,加上授意副将临阵倒戈,早就不配坐在皇位之上,而殿下由于崔彥秀一事在翰林院颇有美誉,加上枢密院的力量,一定可以走上巅峰,还有——”
    他忽地顿住,表情肃杀,让茜雪的心跳几乎停滞,只听对方继续道:“还有——殿下杀了臣,将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正法,也会为公主登上王座夺得声势。”
    牢房里的烛火炸个响,墙壁上仅剩的两盏灯灭了一个,一切隐入静谧,静得心跳加快,却愈发难看清彼此。
    她就知道,知道这个人没救了,知道他精心算计了一切,而最后一步,就是要把自己搭上,让她杀了他。
    茜雪三魂七魄全飞,早就说不出话,对方却还远远没有结束,仿佛要把话一下子说尽,只怕以后再没机会。
    “殿下登基后,不用太忌惮枢密院,段殊竹这个人虽然可怕,但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他的夫人冷瑶,段夫人从小长在道观,心底极好,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当年段殊竹为了皇权独揽,眼睁睁看着薛贵妃一家被抄,就是要清除小皇帝背后的势力,而在这其中,也多少利用了贵妃对他的情意,这一点才是薛贵妃心灰意冷,从而自杀的真正原因,冷瑶并不知情,只要公主掌握这一点就能拿住他。”
    话音未落,忽地伸手拉住惊慌失措的茜雪,听对方惊吓地叫了声,附耳:“殿下,臣放在府内的紫檀柜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有一块帕子,那是当年薛贵妃为段殊竹所绣,你要——保存好,以后臣不在身边,殿下就要靠自己了。”
    她的泪如雨下,脑海里反复回旋那句——以后臣不在身边,心口似被撕开。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此时有多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个三五章完结~
    洞房花烛在番外,哈哈。
    第97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三)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 一丝丝灼热打在耳边,伸手使劲推了下对方,抬头瞧, 借着微弱烛火瞧见他的脸, 苍白如冬日山雪。
    “你想一死了之,就留我一个人!”
    她又伤心又气,真想一口吃了对方,天下再没有如此过分之人,自己计算全盘, 最残忍的部分却由她来做, 怒气冲冲,脸颊发热,“你不如就此撞墙,省得来找我。”
    气势汹汹地说,又胆怯地瞧了眼四周, 好怕这人脑子发昏,不顾死活撞上去。
    眉间红痣若隐若现,底下是顾盼生姿的眸子,里面写满担心。
    苏泽兰瞧着, 心尖磨得疼。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小殿下仍旧想着自己。
    他轻轻放开手, 目光沉下来,淡淡道:“殿下,杀了臣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臣本来就罪孽深重, 公主觉得当下不忍心, 是由于还不了解臣。”
    身子随即往后退几步, 整个人又沉入黑暗中,茜雪的手不自觉伸了伸,想要抓住他,指尖只在空中徒劳地划了个圈,无助地落下,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殿下恐怕还不知道臣的过去吧!那些宫中的隐秘传言,当然不都是真事,但也有些道理。”
    她屏住呼吸,直觉告诉自己不要听,急急地:“苏供奉,过去的事——我不感兴趣。”
    对方却轻笑一声,“公主,臣也很累了,不想总瞒住殿下,即便臣不说,别人也会讲,比如段殊竹,那个不安分的亲哥哥,手里肯定也有我的把柄啊——”
    他如此轻描淡写,反而让对面的茜雪愈发慌乱,“你的把柄,你的——”不停重复着,六神无主。
    苏泽兰顿了顿,转过身去,虽是早就预料到这一步,真到了近前,还是不忍心看小殿伤心,等自己把所有的过往说清楚。
    她便不会再恋着他了吧。
    这个丧尽天良之人,哪里值得别人爱恋。
    茜雪怕得紧紧抵住牢门,几乎就要大喊,此时最好能有人冲进来,好阻止对方胡言乱语,她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听到什么——都是编造的谎言。
    她不信!
    黑暗里的苏泽兰慢慢开口,极有耐心,平静得比宣读判决书之人还淡泊,缓缓道来自己出身,母亲与上一任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的前尘过往,还有与段殊竹以及冷瑶理不清的关系,那些许久不曾对人提起的心事,让公主咬紧了嘴唇。
    “李文复自杀在兴庆殿,与我无关,但——我确实也希望他死,即便到了今日,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人谴责又如何,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一条命,我便要卑颜屈膝,没有这样的道理,更别提他四处抄家,要杀我灭口,亲情算什么东西,都已经恨不得对方碎尸万段,还提血缘岂不可笑,不过是用来粉饰之物,我可——没有!”
    茜雪垂下眸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出身,那个素来慈爱的父皇——却有可能是杀死亲生父亲的凶手,世事难料啊,心内禁不住一阵酸楚。
    对面人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忽地感叹道:“我与公主不同,公主虽然没有见过齐王,但臣相信若是齐王殿下仍在,一定对公主疼爱有加,就像太后一样。”
    他在安慰她,苏供奉啊,还是那个苏供奉,明明做着想让人痛恨之事,却还是忍不住疼惜自己,茜雪的眼眶又红了。
    苏泽兰也猛地愣了愣,意识到适才又心软,无奈地叹口气,有什么办法,他习惯疼她,如何改得掉。
    闭上眼睛,兀自缓会儿,下了那么大一盘棋,为了小殿下,不能前功尽弃。
    “公主,臣还没有讲完。”语气又冷了下来,不带半点感情,“如果说前面臣的所作所为,还算得上情有可原,有件事恐怕就不能了,臣——在很小的时候就杀过人,对方还是臣的恩人。”
    大概是不想给对方打断的机会,他加快语速,一气呵成,“段殊竹的母亲,哦不,也就是我的母亲,有一个贴身侍女,名为杜鹃,她曾经在母亲死后找到我,不忍心看我寄人篱下,对出身一无所知,所以将实情全盘托出,但我为了复仇,想要隐瞒身份,将家里杀鼠的毒药放入酒中,将她毒死,我那会儿——不过才十岁而已。殿下,还觉得臣不该死吗?”
    牢房里愈发安静了,就连一直不停响在耳畔的锁链与叹息声都消失殆尽,宵禁时间过了吧,苏泽兰呆呆地想,所有的话已说尽,浑身僵住,完全感受不到小殿下的呼吸,也许对方早被吓跑。
    他不敢转身,一心寻死之人,却害怕面对公主纯净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盏挂在墙壁上的烛火渐渐微弱,快要燃尽了,方才听身后人叹息一声,“我为何要信你!以前的事——可以随口胡编。”
    小殿下真是个孩子,这种事他怎会信口雌黄。
    “殿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一个人。”
    “谁!”
    苏泽兰轻轻道:“林合子。”
    茜雪再一次愕然,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和林合子如何又扯上关系!到底还有多少事自己傻乎乎地不知道。
    “林合子就是收养我的人家女儿,她那会儿还小,不过应该记得有一位美丽的夫人在与自己兄长吃完饭后便死了,公主可以去问。”
    “你——你何时知道林合子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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