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这句身躯, 实际上是由她与他共享, 所以, 若是阿凇与她换了魂魄,他是不是也能在这枚小种子里苏醒过来?
    浮南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可笑, 阿凇确实是死了, 她怎么还天真地期盼他能回来?
    但她还是将这枚沾了她鲜血的苍耳种子埋入土壤之中。
    浮南蹲下身子,蜷起双膝,坐在地上, 她宽大的裙摆在草地上铺开, 仿佛一朵曼妙的花盛开。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这种了苍耳的土地。
    “阿凇, 你会回来吗?”浮南自言自语说道,“我的想法好像有些天真,但我真的……很想你。”
    寂静的土地沉默不语,没有人能回答浮南的这个问题。
    但第二日,那土地之上抽出新芽,浮南出门的时候看见了。
    她知道,自己本体所化的苍耳种子确实可以生根发芽,若她还是原来那枚小苍耳,那种子种下之后长成的植物就是她本体的一部分,现在她的灵魂离开苍耳本体,那种子也成了普通的植物种子,虽然也能生根发芽,但已经没有任何灵识。
    浮南将抽出嫩芽的小苍耳移植到花盆里,她精心照顾着它。
    她依旧忙于魔域事务,方眷那边尝试与方念一融合,在闭关多日之后,她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方眷成功与方念一的人类身躯融合了,她继承了方念一所有的经验与知识,但内里的灵魂却成了她自己。
    严格来说,方眷就是当初那个方念一灵魂的某一部分,现在她回归本体,成为这个灵魂与身体的主导,她不算是纯粹的人类,但也不是纯粹的魔族了,魔族的诅咒不再对她产生作用,而她自己也不会被魔族的疯狂本性支配。
    方眷那边将自己融合过程中的总结的经验告诉浮南,浮南在这经验的基础上,为魔族撰写了一套与人类本体融合的修炼功法,这对因邪念而生的魔族有效。
    这功法推行出去之后,逐渐地有魔族开始尝试,他们发现重回人类本体之后确实可以摆脱魔族的诅咒,他们渐渐地开始接受这个功法,若能在魔域境内找到人类本体,他们就在魔域境内找,若找不到,浮南会帮助他们到人界去带回人类。
    浮南知道,纯粹信念脱离躯体的人类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类,只有等到魔族与他们融合,他们真正的灵魂才会回归身体。
    至于那部分以自己本体堕魔的魔族似乎也有了新的变化,他们与原来的人类妖身没有任何变化,在平静的魔域生活得久了,他们灵魂之中的那部分负面情绪似乎开始消退。
    郁洲与温妍曾因为此事与浮南讨论过。
    “很奇怪,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化的。”温妍闭目思考,她平静说道,“尊上,这变化似乎出现在很早之前,可能是遇见你之后,又或者是……很久以后。”
    “但从最近来看,这种变化最强烈,若要定出一个时间点,尊上,是你苏醒过来之后。”温妍盯着浮南的眼睛道,“你的灵魂,来到了他的身体里,因此带来了变化。”
    “我?”浮南低眸,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她有些疑惑,“我只是来到了阿凇身体里,为什么也能影响你们?”
    “尊上,你不知他对魔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在与他相处久之后,便自愿追随他,心甘情愿为他献上全部的忠心,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似乎是我们某种强烈渴望的具象化形象。”温妍认真地描述着阿凇给他们的感觉。
    “他所有的命令,我们会无条件地遵守,就像……手与足服从身体的领导,因此,我们能够接受你的灵魂来到他的身体。”温妍与浮南对视着。
    “我们愿意永远跟着他走。”
    “若他要带你们走进深渊?”浮南问。
    “那就永堕深渊。”
    “但现在,并未深渊,我们窥见了天光。”温妍看着浮南微笑。
    浮南的眉头微蹙,她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秘密,关于阿凇的真正来历。
    “我记得,他对魔族算不上很好,在战场中,他会毫不犹豫抛弃你们的生命。”浮南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这问题就像是在离间阿凇与魔族,但她只是想要通过温妍与郁洲的回答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魔族有一定的自毁倾向,他是一位很纯粹的魔族。”郁洲接上了温妍的话,“我追随他最久,我深知他无情冷漠。”
    “但这就是魔族,他若仁慈,他便不是魔族。”
    “在很久之前,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斩下自己的手与足,因为身体的某一部分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东西,可以随时抛弃。”
    “若魔域是他的血肉骨骼,抛弃任何一部分魔族的性命,对他而言,与斩下手与足无异。”
    “尊上,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我们只会因为他的疯狂与无情而感到欣慰,并且为此甘愿赴死,至死不悔。”
    “但后来他变了很多,他几乎没再受伤过,魔域内魔族的性命也变得宝贵起来。”
    “全是因为你。”
    浮南的眼睫半抬,她轻轻点了点头:“是我……我怜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不爱自己,你爱他,所以他也愿意保护自己了,就是这样简单。”
    “对于魔域而言,也是一样。”
    浮南在这一瞬间,似乎明悟了一些什么,她启唇,说话的声音轻缓:“我爱他,是因为他是我在怨川尽头遇见的一个能交流的生物。”
    “或许……是其他原因,我说不上来,他当年对我或许有七分假,但我信了那虚假的伪装,因此爱上他,我不怨他的谎言。”
    “至于魔域……”浮南托着腮轻声笑,“谁让我在这里扎根了,漂泊了数千年,这是我第一块扎根的土地。”
    “感谢您怜惜我们。”郁洲看着浮南的眼睛说。
    “你们很好,我才会喜欢你们。”浮南笑。
    “我当初可算不上可爱。”
    “丑陋邪恶,亦有存在的意义,在这人界的尽头,世界的绝境,我选择了这片土地与阿凇,我就会永远陪伴。”浮南起身,她对郁洲点了点头,“我想我已经明了魔族的出路了,择日进攻,将人界拿过来吧。”
    “是。”郁洲垂首说道。
    浮南的脚下踩着魔域的土地,她回了自己的寝殿之中,她从方才的对话中,大概猜出了阿凇的来历。
    他是一位很纯粹的,自天地之间诞生的魔族,他生于所有魔族的怨气。
    魔族……被抛弃被嫌恶,身负无望未来与无解诅咒,在千百年的煎熬之中,他们想要摆脱命运的渴望与极致的怨气化作从魔族之中诞生的魔族。
    他是阿凇,他天生便是邪恶的,因此他身怀破坏性极强的力量,一开口便能致能死亡,他的信念便是带领着魔族冲破命运的诅咒。
    但还未等他成长起来,有人亲自来到魔域,将他的力量封印镇压,甚至险些杀死了他。
    薛亡研制毒药,将他嗓子毒哑,从此他再也不能发出那夺人性命的声音。
    凇所修行的功法幽冥经,原本就是他本体的力量,他将幽冥之体从他身上剥离出来,总结为功法,流传到魔域皇族之中,最后,这功法还是辗转回到他身上。
    薛亡想要彻底杀死阿凇,但最后他没能成功,反而将自己折了进去,与凇两败俱伤,一人身死,一人跌入怨川之中生死未卜。
    浮南在自己寝殿内点了一盏灯,她坐在幽幽灯火下,那灯盏旁栽种着一丛苍耳的新芽。
    她知道,对于魔域大部分魔族来说,他们堕魔的原因是负面情绪无法控制,所以,只要这诞生基础存在一日,魔族便无法破除自己的诅咒,走出困境。
    但是……他因对她的爱意,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他将她的灵魂换进他的身体里。
    他是所有魔族的心之所向,他的状态与整个魔域的魔族息息相关,所以,当他的身体里住进一个柔软纯粹的灵魂,这魔族的诅咒便从内部被打破了。
    不论是不是有意为之,但凇确实是给整个魔域,换来了一颗柔软的心。
    因此,在浮南苏醒之后才有这么多魔族感知到了变化,他们甚至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不受修为倒退影响了。
    不……打破这个诅咒的不是她,是阿凇自己,他对她有了赤诚不渝的爱意,正是这爱意,促成了最后的结果。
    只是,他自己离开了。
    浮南深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泪水又盈满眼眶。
    凇,邪恶又懵懂的魔族,怎么就爱上她了呢?
    浮南留在魔宫之中照常过了几天日子,后来她见自己花盆里的苍耳嫩芽有些发蔫,也不知为何。
    她想起这种子最开始发生变化是因为沾了她的血,浮南抬手,将自己的指腹划破,因幽冥之体的缘故,她不感觉疼,只是那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
    次日,这嫩芽果然恢复过来,浮南闲时,干脆就用自己的鲜血来浇灌给它,反正也不疼,她也不会因此受什么伤。
    这边她种着的小苍耳蓬勃生长,那边玄明境中的苍耳也仿佛镜面映射般缓慢生长。
    人界里的这丛苍耳,仿佛是一株倒影,依着浮南那边苍耳的状态发生变化。
    薛亡觉得这是他的悉心有了效果,但他自己也未曾见过死后复活的奇事,因此也并未怀着很大希望。
    生死之事,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
    人界这边有人族频繁被魔族掳走,但魔域那边带走的人类有些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举动让薛亡感到有些疑惑,也有些没由来的心慌。
    魔族那边的攻势愈发猛烈,薛亡与魔尊一次次交锋,他们仿佛是最熟悉对方的敌人,对抗时的每一个计谋与决策都仿佛是棋局上精妙的对弈。
    他们始终分不出胜负,但颓势终究是来到薛亡这边,他自己并没有在计谋上完全输给浮南,但——他所保护着的人族远没有魔族那般中心,失败的根源深埋于人类之中。
    又过了数年,薛亡拢着袖子站在茂盛的苍耳前,他看着那枝头上茸茸的小刺球想,他已经许久没体会过这般虚浮无依的心境了,他一向是运筹帷幄的,但那魔尊凇,似乎更胜一筹。
    是他驭下之术更加高明吗?薛亡想,他试图找出失败的原因。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选择了错误的一方。
    又是很长时间过去,在某日,于魔域里习惯照顾着苍耳的浮南伸出的指尖触到了那草叶间的刺球。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安静深埋在寂静的大地之中,而在这幽深的地底,还有一人抱着她。
    她想起自己最后梦见阿凇的那个梦境,他抱着失去灵魂的她,一起走入坟墓之中,同眠而葬。
    浮南很快从梦中醒来,她甚至还没从那地底里脱身而出,她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又起了身。
    她起身的时候,身体已变得高大,样貌也有了变化,她再次变为阿凇的模样。
    浮南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又开始想他了。
    与此同时,远在人界的玄明境中,缀在枝头的小刺球忽然亮起了淡淡的金光,一道虚影从草叶间飞出。
    她的身姿曼妙,笑容淡淡,面容清冷绝色。
    她是孟宁。
    孟宁的虚影在夜空里缓缓摇动,她自言自语道:“真是顽强的植物。”
    她死的时候,鲜血落在了这片土地上,拜浮南那边悉心照料苍耳本体所赐,她所附身的分体也在蓬勃生长,因此她恢复得格外快。
    薛亡都有以死去尸骨复生的能力,她怎么会没有类似的能力。
    “阿亡啊……”孟宁笑嘻嘻地眯眼看着彻夜亮着灯火的薛亡房间,她知道,薛亡一定又在为了保护人界殚精竭虑了。
    她的身影翩然飞离玄明境,往魔域而去。
    浮南披着宽大的黑金大氅,她坐在镜前的书桌上,低眸批阅着魔域待处理的文书。
    她在自己的书桌旁放了一面镜子,思念他时,她会化作阿凇的模样,就对着镜子做自己的事。
    这样的感觉,就像很久之前她陪着阿凇在魔域下层,他在处理事务,她在看书,时光静谧美好。
    浮南看着镜子里的阿凇,面上并没有出现阿凇脸上从不会出现的笑容,但她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这样似乎也不错,他还陪着她。
    浮南的笔锋在文书的某一页上一顿,她忽地感应到窗外闪过的不同寻常气息。
    畏畏警觉地从她肩头上抬起脑袋,竖起身子,浮南点了点它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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