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雨。
    塍南山雾气迷蒙。
    不入山而站在山脚的人在这着厚厚的水雾里甚至看不清山腰,浑不知这山于雾中到底拔了几丈高。
    却有一庞然大物于云雾中游刃穿行。
    似是一片会落下暴雨倾盆的漆黑雨云。
    遍体生黑,黑如渊底。
    三眸姹红,红似泣血。
    类犬肖猊,不亚龙子。
    它行至山半的一棵枯树之下。
    凝视片刻。
    只看树底的血迹,以及树旁那支被遗弃的羽箭。
    又行至山中湖心,碣石林立处轻盈落地。
    它先是垂首走了三两圈,像是在嗅闻什么可供它追踪捕捉的气味。
    但似乎毫无所获。
    此时听得有怨女低低哭诉,由远及近。
    这声音在这山林幽寂里,听来只会令人毛骨悚然。
    哪管是不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晓得自己的命是被什么妖怪盯上了,怕是要吃人。
    它抬起头来。
    见一款款而行的女子无声而近,纵使走在枯叶沙泥之间,却当真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施妆彩,素丽生俏;罗裙碧翠,发如绡纱。
    走近了些却又不敢真的走到它跟前。
    只抬起袖摆,靠着一棵树,抹了抹眼角的泪,对它泣道:
    “大王……”
    “大王您怎的才回来……”
    声音也是婉转娇柔,做作了几番旎旎的姿态。
    它的第三只眼睛没有眨动,也好像从没有闭上的时刻。
    虽如热血一般鲜红,但冷淡得好似这冰凉的雾。
    看向这名女子的时候,只抬起前足,踏了一下地面。
    恍恍片刻好似地动山摇。
    那女子忙跪伏在它身前,经不得一点威吓,当即化了形。
    原是一条青蛇成精。
    再开口已是清朗年轻的男声,却是抖得话不成句:
    “大王,玉兰……玉兰夫人……”
    “夫人她……”
    “不见了。”
    在闭着眼睛说话的青蛇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它听不到任何动静之时才敢睁眼睛。
    它都不知道这大王是什么时候走的。
    身体僵硬得好似不会动了,还是有几只鸟来啄它才反应过来,扭了扭自己的凉凉的身子。
    “都是你们出的馊主意。”这条蛇有些气急败坏,“既晓得大王独独欢喜夫人一个,还叫我变女卖娇,这下定是弄巧成拙了——”
    “好男不打悍女呀,你不懂。”
    一只鸟反驳道。
    那条青蛇翻了白眼:
    “吓都吓死了,下回别叫我去,我动不了,可懂不了。”
    “明明叫你讲夫人同她的姘夫跑了,你怎的在那瞎说八道?”
    “就是,大王自个儿难道不晓得夫人不见了,要你说?”
    “没用的东西。”
    又是吵吵闹闹。
    ……
    从昼夜轮转行至永生永世不会亮起来的黑天黑夜。
    就到了冥府。
    冥府之主若无兴味趣致出城耍玩,那城外便是另一番景象。
    黑灯瞎火,幽风阵阵。
    时而听得笑声凄凄桀桀,又时而听得哭声咕咕惨惨。
    那些小鬼们高兴了要笑,难过了要哭,饿狠了要吃。
    可冥府哪来人间那些不同的赏味,左不过同类相食,不然也没有别的法子来供它们打发这冥府里漆黑的永夜。
    叽咕不停的声音住了片刻。
    非冥府之物所带的生味总是会令它们兴奋得手舞足蹈。
    然而那物却不像是头一回来这幽曲盘桓的往生之道,这些只会呜呜哇哇的小鬼在一片浑黑之中也被慑得一动不动。
    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徘徊,越过山岭,穿过阴风,直奔那冥府之主所在的地处去了。
    光是城楼台上就有宛若人间王宫一般宽敞的厅堂,大可设宴摆席,人间最是繁华之地大抵也无法同仙人的住处相提并论。
    可这高楼高墙的囹圄里,除了留居在此的仙人,便再无有人性人心之物了。
    冥府之主少有待客的时候。
    三界之内,神天之外。
    不管是谁的生死轮回,前尘过往,都要经他之手。
    看过诸多七情六欲的他并无呼朋唤友的兴致。
    也没有几个能令他专候来以礼相待。
    楼阁里,一盏于瑟风中飘飘摇摇的小笼灯挂在无门的门梁之上,仿佛随时会在这穿堂而过的风里油尽灯枯。
    若是顺着这微光往城墙底下看去。
    无底万丈,似是跌落便会粉身碎骨。
    但若是顺着这光倚窗往远处看去。
    漆秘诡诞的能兽踩云踏息而来。
    而在这堂内主位榻边之上斜椅而卧的仙人,正是候它多时的冥府之主。
    枯尽的弱光映照着他的黑裳深衣,也照着他的翳白净瑕。
    然则他似是先于他的贵客,喝昏了酒,半眯半阖着他的眼睛,由了长发迤地。
    他的脆弱与孱薄像是这冥府里唯一的值得觊觎的霁月,亦如他面上好似精怪化形迷心的妖冶容颜。
    “牤蒙。”
    他唤道。
    浑黑的野兽从容地走进,霎时遮去了一片敞亮。
    森白的利牙还在朦胧里闪着残忍且蛮野的辉光。
    “雉夷。”
    “伍妹何在。”
    无需开口而语的它说出了不是疑问的语句。
    熟成的男声带了野兽才会有的低咆的余音。
    深红却清澈如镜面的第三只眼睛凝视着榻上对它的话表露三心二意的雉夷。
    “你的眼睛若是看不到她的去处,吾又何知何得呢?”
    雉夷睁开眼,轻声细语地答。
    “你破了我的术法。”牤蒙陈述着它察觉到的事实,“你放走了她。”
    只是它的吐词越说越慢,以至于听起来像是警告:
    “你……”
    “杀过她。”
    “何故?”
    雉夷的视线终于移看到了那竖生的第三只眼睛上。
    仍然缓缓而语,他从不着急:
    “那可不是吾下的手,你得去问胥。”
    “蒙是在怪吾心气狭小,无趣了还要作弄一只连人都变不得狐狸精?”
    “还当真是迷住了你。”
    轻佻的嘲笑即过。
    雉夷见这已无耐心的野兽向他高傲地走来一步。
    神若如此,人也亦然。
    话锋一转:
    “牤蒙既看过这尘世万物,为何不用你的眼睛先看透了她?”
    “吾这冥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她若不死一回,吾要如何帮她?”
    最后挑明道:
    “她在记恨你。”
    “专恨你一直不放她。”
    “何故?吾自然是成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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