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法上讲,文国公府是他的家, 但从情感上看, 他觉得青龙山书院才是自己的家。
    言山长看着儿子严肃的小脸, 道:“眼下正是年节, 莫要这般严肃,不吉利。”
    言鹤抿着唇, 没做声。
    国公府中的人向来有两副面孔。当着祖父的面是一种脸色,离开了祖父又是另一种脸色。他们还总喜欢私下跟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甚是烦人。
    言山长:“你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你别惹他们不高兴。”
    听到这话,言鹤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到了国公府,言鹤谨记父亲的话,陪在父亲身后,脸上努力挤出来一丝笑容,和国公府中的人见礼。
    祖父瞧着他们一家三口,脸上露出来笑容。
    就这般应酬了几日,言鹤觉得身心疲惫。
    而来国公府做客的人却越来越多。
    祖父知晓他擅长作画,在亲戚好友面前让他当众作画。
    他迟疑了。
    这时二叔说道:“父亲,您快别为难鹤哥儿了。他打小随兄长住在山上,没见过这么多人,性子腼腆、胆小。”
    这话明面上是在为他解围,但言鹤直觉二叔说出来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让人很不舒适。
    下一刻,祖父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男孩子还是要多出来见见世面。”
    言山长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说了一句:“父亲说得极是,不然这次我们就不走了,长住在府中。”
    说这话时,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庶弟。
    言二爷脸上的笑僵住了。
    父亲儿子虽多,但嫡子只有兄长一人。兄长性子淡然,一心只想教书,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这么多年一直在山上住着,很少回京。
    如今国公府中是他在挑大梁。
    可父亲早早立了兄长为世子,一直都想要把国公的爵位传给兄长。
    兄长曾放言不要这个爵位。
    若是兄长回来,这个国公府中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果然,父亲听到兄长的话异常欣喜,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言山长看向庶弟:“二弟可希望我回来?”
    言二爷见众人的目光看向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若他说不希望兄长回来,旁人自会觉得他是想抢兄长的爵位。可若是说希望兄长回来,这等违心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他纠结许久,还是说道:“作为弟弟我自然希望兄长能回府中,咱们一家人团聚,这也是父亲和母亲一直希望看到的。只是……若是兄长回来,你那些学生该怎么办?再过两个月就要科考了,也不知会不会耽搁他们的前程。”
    言山长淡淡一笑:“果然还是二弟懂我,知晓我最看重什么,那我过了年还是早些回去吧。”
    言二爷松了一口气,他瞥了一眼侄子,立马改了口:“鹤哥儿的画极好,父亲书房中就有几幅。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此刻也来不及画了,不如等以后有机会再画给大家。”
    众人皆知文国公府中的事情,大家笑着揭过了此事。
    文国公的脸上流露出来浓浓的失落,看向长子的神□□言又止。
    言鹤听着众人又谈论起新的话题,那些都是他不感兴趣的。略坐了片刻,他借口去更衣离开了。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出了门之后一个人悄悄躲了起来。
    国公府中有一片竹林,这里环境清幽,无人打扰。
    言鹤准备好工具,提笔作画。
    这一画时间就过得很快,他也渐渐忘记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直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他才从画中回过神来。
    “竹叶舒展,竹身坚韧,飘逸自如,实乃佳作。”
    言鹤的视线从竹子上挪到了说话之人身上。
    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年龄与他相仿,长得颇为俊秀贵气,一看便知是世家公子。
    陈伯鉴看向言鹤,躬身行礼:“抱歉,打扰兄台了。”
    言鹤抿了抿唇,淡淡道:“没事。”
    说完,又继续作画了,只当陈伯鉴不存在。
    陈伯鉴也没离开,就站在言鹤身边看着。
    言鹤从小生活在山上,心性单纯,心无杂念,再次提起笔来就把刚刚的事情忘记了,专注着眼前的画作。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言鹤终于完成了这一幅画作,放下了手中的笔。
    心想,作画果然比去外面应酬有趣多了。
    他欣赏完自己手中的画作,伸了个懒腰。
    一转头,这才发现陈伯鉴竟然还在,他脸上轻松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
    陈伯鉴一直低头看着画板上的画作,并未注意到言鹤的神情,他忍不住连连感慨:“妙啊,真是妙啊。这画堪称一绝。没想到兄台年纪轻轻竟然能做出来此等画作,当真是令人佩服。”
    陈伯鉴再次给言鹤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抱歉,而是佩服。
    言鹤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公子跟府中那些兄弟姐妹不同,似乎没那么令人生厌。
    他朝着陈伯鉴回了一礼:“兄台过誉了。”
    陈伯鉴目光再次看向言鹤,自报家门:“小生姓陈,名伯鉴。不知兄台尊姓?”
    言鹤:“言鹤,字子青。”
    陈伯鉴:“言鹤?可是仙鹤的鹤?”
    言鹤:“正是。”
    陈伯鉴:“好名字,果然名如其人。”
    二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走来两个人。
    梅渊:“伯鉴,原来你躲这里了,怪不得刚刚在外面没瞧见你。”
    李司忱跟在梅渊身后,他瞥了一眼言鹤,故意说道:“看来伯鉴新交了朋友,把咱们两位旧友忘记了。”
    三人从小就认识,互相打闹惯了,陈伯鉴笑着为二人介绍言鹤。
    在看到言鹤的画作时,二人眼里皆是震惊与欣赏。
    得知言鹤初来京城,没什么朋友,陈伯鉴便时常约他出来玩。一来二去,四人便熟悉起来。
    初七那日离京时,言鹤心生不舍,几人便约定好一同去青龙山上寻言鹤。
    就这样,四人玩在了一起,京城四公子的名号就这样流传出去。
    以后言鹤每次下山都要回京城寻他们三人。
    这日正逢下雪,瞧着满树的梅花,言鹤一时兴起,让仆从拿来画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画了一半,眼前忽然闯入了两位少女。
    一人身着朱红色斗篷,一人着墨绿色斗篷,人与景形成了一幅画。
    言鹤迅速提笔在纸上继续画了起来。
    仆从阿盘看着自家公子画上出现的女子,心中惊讶极了。他们家公子眼中向来只有画,何时注意到了姑娘?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位姑娘,恰好意晚回过头来,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露了出来。
    阿盘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说道:“这姑娘真好看啊,跟个仙女似的。”
    言鹤寥寥数笔将意晚画完,看向了她身侧的婉琪。他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像落入凡尘的仙女。”
    再下笔时,多了几分认真。
    言鹤尚未画完,意晚和婉琪就准备离开了,他连忙追了上去。
    言鹤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只知道自己想多见见这位姑娘。后来,他时常打听婉琪的去向,故意出现在她的面前。
    得知她喜欢的人是陈伯鉴,他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失落,但很快又因为二人有共同认识的人而欣喜不已。
    因为永昌侯和文国公府之间的恩怨,又因婉琪始终爱慕陈伯鉴,言鹤心灰意冷,回了山上。
    他本以为自己没了机会,熟料却忽然收到了婉琪的来信,婉琪是托他帮忙。这一次婉琪的信中虽然并未提到自己,但更让他开心的是信中没有提陈伯鉴。
    从前他跟婉琪相处时,每次婉琪都要提伯鉴兄,这一次她终于不提了。
    言鹤当下便去寻自己的父亲。
    言山长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地问:“你的朋友?你何时又交了新的朋友?”
    言鹤支支吾吾没说明白。
    言山长笑着说:“既然是你的朋友,为父自己要多照顾些。”
    说完,他脸上流露出来郑重的神色,说:“不过,你也知为父收学生的标准,若他达不到,也不能入书院。”
    言鹤想开口求父亲対意平宽容些,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来。
    这是儿子第一次拿他自己的事情来求他,言山长也不会全然拒绝。
    “他若想留在山上读书也并非只有入书院读书这一个方法。他既是你的朋友,自可与你在一处读书,这样就可以留在山上了。”
    言鹤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完成婉琪求他之事了。
    言山长:“明日我无事,你让你这位朋友来山上吧。”
    言鹤:“是。”
    第二日一早,言山长亲自见了意平,考教他的功课。
    从儿子昨日的反应看,言山长以为意平水平不高,一开始并未提一些难的问题。直到三个简单的问题过后,言山长才发觉面前这个长着六根手指的书生绝非泛泛之辈。接下来,他问的问题越来越难。
    意平的神色越来越紧张,言山长的神色却越来越轻松。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意平像是脱了一层皮,言山长却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没想到今日我又得了一位爱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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