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荷登时一个激灵坐起来:“什么?那天他说要追求我,我还当他开玩笑呢。”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对素弦道:“你说,他们洋人是不是都这样,大胆地追求爱情呢?”
    素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想把她从沉思中拉拽回来,便提醒道:“咏荷,这若是让爹娘知道,有你好看的。”
    咏荷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才不怕。若是真的能到大不列颠去,远离了这幢监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忽又一想,便如又燃起了希望似的,期盼的大眼睛看着她,恳求道:“素弦,好友一场,你就帮帮我嘛,帮我从这出去,好不好?”
    素弦实在为难,却也不忍心见她这样下去,思忖了一下,道:“好,你且给我几天时间,我须得想个周全的办法出来。”
    咏荷连忙应道:“素弦,我所有的期望,都押在你身上了!”
    素弦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握紧了她的手:“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咏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素弦,千万不要对我大哥说。他那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到底还不是怕拂了爹娘的意思。”
    素弦不能多待,还是赶到成衣店去。记账的老程行了个礼道:“二姨娘,张先生来了,在里间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微一蹙眉,穿过内堂走到里间去,伙计掀起布帘,只见张晋元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贵妃椅上,手里少见地没有夹着烟卷,便吩咐了一声那少年伙计:“阿鹏,你且先出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
    那伙计应声退了出去,张晋元瞅着她笑了一声,问道:“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好?”
    她踱到他对面坐下,微抬眉眼,“哥哥今儿个怎么有空上这里来了?”
    张晋元笑道:“我听说你管成衣店的几个月来,生意好了不少,霍家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呢。我这做兄长的,当然也要沾沾妹妹的光。”
    她略微冷笑了一下,说:“裔凡这几个月操劳过度,身体总是不太好,说是料理商会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呢。”
    张晋元喜上眉梢,忙问:“此言当真?”
    素弦赏玩着手里白瓷刻杯,道:“我正劝他,就不要参加这次商会的竞选了呢。”
    张晋元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眼光一转,又道:“作为奖励,我有个小道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素弦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小道消息,街头巷尾的,听那些三姑六婆闲话惯了,早都麻木了。”
    张晋元把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道:“关于霍裔风的,你也不感兴趣?”
    素弦心里一诧,“还是说来听听。”见他勾着手指叫她附耳过去,虽然心生嫌恶,还是凑了过去,没等他话说完,已是面色大骇。
    张晋元得意洋洋地起了身,甩下句话道:“我可都告诉你了,旁的我做不了,一切在你。”便朝屋外走去,忽而又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切以大局为重。”
    原来这几个月来,霍裔风一直在追查天地游龙帮走私国宝的事,虽说抓到了几笔线索,眼看着便要揪出幕后的“大鱼”了,却总是功亏一篑。那天地游龙帮又是和黑道网络一衣带水的,既然不堪警局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便欲派人刺杀带头的霍副总长,意在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素弦虽对张晋元的消息尚存怀疑,转念却一想,张晋元确实和那帮会的头目有些联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便立刻警觉起来。
    这天傍晚素弦去了厨房,正巧看见香萼聚精会神地盯着沸腾的药罐子,便问:“这是给谁煮的药呢?”
    香萼回头见是二姨娘,忙道:“是给大少爷的,大少爷这几日气色不好,我们老家正好有个养身的方子,找了几日的药材,这才凑全。”
    素弦点了点头:“难为你如此用心。”想了想道:“一会儿你便端到书房吧,大少爷还在那里看账。”
    香萼显得略有仓促,说:“已经熬好了。”便拿了毛巾包在罐子的提手上,将浓稠如墨的药汁倒出来,又拿细筷挑了些叶片状的中药装进碗中,又说:“这个方子药渣是最管用的,吃了才好。”
    二人一道走回东院去,到了书房门口香萼却又犹豫起来,说:“还是二姨娘端去给大少爷的好。”
    素弦接过托盘,笑道:“这又是为何?”她自然知道香萼心里想的,这小丫头是怕她误会自己对大少爷有情,于是和善道:“香萼,大少爷知道是你的心意,一定会很高兴。”
    便推了门进去,他坐在灯下认真地看着账目,忽一抬头看见是她,笑道:“素弦,你来了。”见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忙过来接下陶瓷托盘,说:“怎么不叫香萼来做。”
    她笑望着他,道:“你最近总是熬夜,眼睛上都有红血丝了。赶紧把这药喝了,对身体好。”
    他略微闻了一下,皱眉道:“这是什么药材,一看就难以下咽。”
    她佯装着不悦道:“你既不领情,我可就端走了。”说着便要拿起盘子,他赶忙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下去,那汤药热气还没有散,他被烫得口舌发麻,眉毛拧成了一股麻花,惹得她不禁掩嘴而笑,取笑他道:“霍大少爷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今天我算是得见了。”见他说不出话来,愈发掩不住那笑意了,倒了碗水递到他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快喝吧,别逞强了。”
    他囫囵吞了一大碗凉水进去,方才缓过劲来,那目光无奈中却含有深情,她本是笑得开心,忽然倒觉得脸颊发烧,不好意思地半低下头,说:“我不跟你闹了,还是凉一凉再喝。”
    她转身过去的时候他已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道:“素弦,你对我真好。”
    她只觉得心里像揣了只欢蹦乱跳的小鹿般,狂跳不已,嗫喏了声:“别再闹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放开了她,她一回身就看到他似在压抑的表情,赶忙从衣袋里拿了帕子给他。他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略略扫了那手帕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收起来。
    她担心地道:“何必这样拼命,身体吃不消了吧。”
    他淡淡一笑,说:“这几个月局势不稳,洋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放心,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亦是与他感同身受,一时心里感慨,捧起那药碗在嘴边轻轻吹着,说:“这是香萼老家的方子,据说很有效果。这个小丫头,心思总是这样细致。”
    她看着他慢慢地将那碗药喝下,突然说道:“裔凡,依我看,这次商会的竞选便不要参加了吧。”
    第五十三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二)
    裔凡放下药碗,凝眉思忖了一下,沉声道:“眼下霍氏几个店铺里只有我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再放弃了商会会长之职,以后做生意恐怕会更加棘手。”
    素弦劝道:“商会的事务,一年到头流水般的忙个不停,又是组织商户,又是参加省内外的会展,你现下本家的生意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哪还有工夫去操心那档子事。裔凡,你已连任了四年多,不过只是这一次稍稍松手,想来爹娘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她看着他眉头深锁,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他,只得肃起脸来,冲他道:“我是为了你着想,你既不领这个情,我也没有办法。”说罢就要出屋去,他赶忙拉住她的手,哄着她道:“你心里想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听你的?我答应你,这次就不参选了,好不好?”
    她板起的脸上终于掩不住地露出笑意来:“这还差不多。你的身体才重要。”
    他赶忙点头称是:“你说的话,我哪敢不从?”
    她白了他一眼,如是训诫似的:“既吃了药,就早点休息。”
    他瞄了一眼书桌,为难道:“今晚还有一个策划没有做完,明天便要急用。“
    她努了努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搬了张角凳放在书桌前一坐,说:“既然如此,我陪着你。”
    他自是感动万分,温柔的眼神饱含深情地望了望她,埋头做事也仿佛更有气力了,这一间宽大的书房被溶溶的静谧包围着,书桌上亮着一盏柔光的描金羽毛罩台灯,温和淡雅的光线将两个人都引入了沉宓安详的小世界里。
    她无聊的时候就支着下巴望着他,细细地欣赏着他英朗的侧脸,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便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塑,散发着难以言表却引人注目的独特魅力,由不得人去触碰,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就觉得很美好,很享受似的。
    她慵懒地伏在桌子上,仰头俏皮地望着他,他亦是感觉到了,温润的眸光看向她:“困了没有?”
    她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倒是真的有点乏了。”
    她连忙起了身来,“我给你倒杯茶去。”又一寻思,说:“咖啡好不好?咖啡最提神了。”
    他赶忙挽住她的手:“素弦,不要忙了。”
    他一定不要她忙碌,她也只得听话地重新坐下,想了想又道:“裔凡,有件事情,关于咏荷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提到三妹,他仿佛心上又坠下一块大石来,微微一叹,说:“现在家里最愁人的,便是这个小妹了。”
    素弦心里在想,他是个明事理、有见解的人,虽然咏荷一定坚持不要大哥知道,但是她自行主张帮助咏荷逃跑,总是万分不妥的,于是便对裔凡讲了咏荷的苦恼。
    “她性子本来就烈,总关在屋子里,迟早要坐下病来。”素弦面露愁容。
    裔凡叹道:“谁说不是呢。爹娘那里劝也劝了,可他们总归是不听我的。”
    素弦凝眉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对了,咏荷心里难道就没有意中人么?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我们帮她逃出去,外面才好有个人照应。”
    裔凡诧异了一下,“你是要帮她逃出去么?”
    素弦笑了笑,“不是我,是我们。难道你这做大哥的,不是站在她这一边?”
    他倏地严肃起来,却是压抑地沉默了半晌,她自是不解,难以置信地道:“裔凡,难不成真的如咏荷所言,你是不同意她离开这深宅大院的?”
    他目光沉静得可怕,压低了声道:“她不可以走。如果她走了,爹娘一定会很痛心。”
    她腾地站起来,直视着他,道:“你只顾及爹娘、爹娘,可曾站在你妹妹的角度考虑问题么?你爹娘思想陈旧,我们可是上过新学,思想开阔的,自然和他们格格不入。如果你都不支持她,她还能指望谁去?”
    他亦是站起,严肃地盯着她,道:“总之,这件事情我来处理,你不可以搀和进来,知道么?”
    她自然无法理解他的固执己见,很容易地又联想到了当初他和姐姐的事,是的,正是他的唯唯诺诺、优柔寡断,才导致了姐姐含恨而逝的苍凉结局!
    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见不合,她突然就无比气愤,顶撞道:“我答应了咏荷,就一定要帮她。你若是看不过眼,尽管告诉爹娘去。”便扬长而去,愤然走到廊子尽头,想到他一会儿也要跟来,突然就不想回房去,便返身往西苑咏荷那里去。
    那两个看守仍旧原地站着,就仿佛从早到晚一直不曾动弹似的。素弦气冲冲地道:“我要见三小姐,你们让开!”
    屋子里灯亮着,咏荷听见声响便在里面唤道:“让二姨娘进来!”
    两个看守互一对视,还是点了头。
    素弦进了屋,咏荷早就穿戴好了,烟灰色的背带裤配着白底的棉衬衣,手里还握着一只粗布格子的鸭舌帽,兴冲冲地把素弦揽到内室去,压低了声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素弦,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我已经准备妥啦。”
    素弦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只觉得更加痛心,犹豫了一下,才拉着她的手道:“咏荷,你先别急,我还在想办法。”
    咏荷大失所望,“我还寻思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好消息了呢。”忽而在她脸上一扫,却发现一丝异样,便问:“这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和大哥……?”
    素弦怅然叹了口气,却什么也不能说,只道:“咏荷,我在这陪你一晚,好不好?”
    咏荷欣然点了点头:“我巴不得你天天晚上陪着我呢。”
    她枕着愁绪,伴着一汪似水的月光,找不回偶得的宁静,又是一夜不曾安稳。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素弦便回了东院,路过书房的时候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却依稀见那台灯仍在亮着,走进去一看,裔凡竟伏在书案上睡着。
    她只得过去轻推了他一下,“早晨了。”
    他迷蒙地抬起头,看见是她,笑道:“早啊。”
    她拉了台灯的灯绳,埋怨道:“这灯烧了一夜了。怎么不回房去睡。”
    他拍了下脑门,“咳,昨晚惹得你不高兴了,我还哪敢回房去。”
    她瞥了他一眼,“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个河东狮么?”也不理会他的解释,便径自去了。
    此后素弦几乎每晚都要到咏荷房里陪她,老爷太太知道了,心想有个知心人开解女儿,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未加阻拦。
    咏荷总是睡得迟,醒得也迟,这一日天色灰沉,迟迟不见日头出来,素弦也起床有些迟,收拾完毕便准备回去,忽听外面有人愤慨道:“我要见三小姐,谁允许你们这么看着她的,难道她是犯人么?!”便搡开他们强行推门,素弦心里蓦地一紧,听出那是裔风的声音,却也来不及多想,便开了门,他火气冲冲地闯进来,差点便把她撞到,赶忙扶住她的腰身,诧异道:“素弦?你怎么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他,见他神色焦急,便道:“裔风,我们到这边去说。”
    霍裔风回头看见门外站着的两人面带迟疑,喝道:“把门关上,哪里都不许去!”
    那两人面露畏色,只得诺诺地应了。
    那门从后面徐徐关住,霍裔风瞥了一眼内室,问:“咏荷还没醒吗?”
    素弦略一摇头,便引了他到另一侧的内室去,急急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在桌边愤然一坐,拍了桌道:“我也是才听说咏荷被禁足的事,这便赶来了。不行,我要找爹娘评理去。”说着忽的又起了身,她连忙拦下他,压低了声问道:“裔风,文森特医生,他是你的校友,他没有找过你吗?”
    霍裔风眼神飘忽了一下,亦是低声道:“这事你竟也知道?”
    她微一点头,便将那日早上文森特捧着玫瑰,在巷子口等候咏荷的事简略一说,霍裔风登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文森特昨日见我,含含混混地说了咏荷的事,我一时还没搞清楚,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份主意啊。”
    素弦又道:“当下可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咏荷在这屋里一刻也呆不下去,老爷太太那边又是无论如何都劝不通的。裔风,你看如何是好?”
    这一时她才恍然发觉,她靠不住裔凡,当前也只能求助于裔风,眸子里愈发流露出企盼的神色,他亦是察觉到了她的无助,思索了片刻,道:“或许我们可以想个办法,帮助她离开这个家?”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裔风,你一定能做到,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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